作者:梦溪笔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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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徒处在理性思维的最高阶段…辩证法最初来源于佛教。”——恩格斯
引言
几年前,由于一些机缘巧合,我得以下定决心提前停止我的职业生涯。于是,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读书。
起初,读书的目的只是为了充实退休后的生活,因为自认为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对世界、对人生的理解应该没有大的疏漏了,阅读只是查缺补漏,进一步夯实自己的认知体系而已。但是,随着阅读的范围突破历史类,开始向哲学、思想、精神史等领域拓展,我才惊讶的发现,自己的三观竟然被一次又一次的颠覆,随着反思的深入,更觉得彷佛是经历了数次精神熔炉的锤炼,现在的我跟几年前的我,已然判若两人。
几经犹豫,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尝试着提起笔,记录下这几年自己的心路历程,一方面是对自己学习思考的沉淀,同时也是对这一趟精神之旅中诸多伟大思想导师们的跨越时空的感谢!
“表象”的世界
冬日一个晴朗的夜空,对天文学开始感兴趣的我按照观星指南,并没有费太多功夫就找到了猎户座,顺着三星,朝东南方向看去,那颗明亮的天狼星便映入眼帘,还真有点小亢奋。等兴奋劲逐渐消退之后,一个问题冒了出来:我真的看到了“天狼星”吗?现代天文学家告诉我们,天狼星距离地球8.6光年左右,也就是说,我看到的,只是8年多前的一个影像而已,真正的“天狼星”我永远也看不到。
回到房间,随手拿起一个苹果,我眼前的这个苹果又是什么呢?它难道不是几纳秒之前的一个影像吗?“苹果”跟“天狼星”的区别是什么呢?只是影像本身的“历史”长短的区别。如果只承认“天狼星”是个影像,而不承认“苹果”也只是个影像的话,那不就成了“窃国者侯,窃珠者贼”了吗?
这引出了一个绝大多数人根本忽视的问题:我们观察到的周遭的世界,其实只是一系列“影像”而已,而我们却几乎不假思索的认为我们看到的是真实的“天狼星”、真实的“苹果”。
我们几乎没有意识到,其实可能有两颗“天狼星”:一颗是我们能看到的影像,另一颗是我们无法感知的外物。苹果也是一样的道理。
思绪一转,我想到了历史,我酷爱读历史书,因为很享受那种能掌握历史真相的快感。但后来随着读史书的范围从正史扩充到野史,同一段历史有着诸多版本,甚至有完全相悖的版本留世,渐渐产生了一种迷乱的感觉:历史真的就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吗?我们真的能掌握历史的真相吗?答案是:不能!
因为,我们只能通过史学家这个中介来了解历史,那么,史学家门到底是完全忠实的记录了历史呢?还是完全凭想象无中生有编造了历史呢?抑或在记录历史真相的同时或多或少夹带了自己的私货呢?
我们无从判定所读的历史是上述哪种情况,其实每种可能性都有,我们唯一可以断定的,就是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越过史学家的文字去“亲证”历史,历史真相对我们而言是永远无法触及的。
真正的历史,我们无从了解!
听起来是挺悲催的,但更颠覆三观的还在后面。
这时候有人会说,好吧,就算无法掌握历史的真相,眼前的世界总归是我“亲证”的吧,眼前的山河大地,亲朋好友,车水马龙,这些总该不会有错了吧?
对不起,我们不仅对过去的真相无从了解,对现在的真相也一样无从了解!
读到这里,我能想象多数读者的愤怒与不屑。别着急,道理需要慢慢来分解。
我们认识历史是通过史学家的文字这个“中介”,那么,认识当下的外部世界是怎样完成的呢?是没有任何中介而直接认识到的吗?
不是!
人必须通过眼耳鼻舌身这五种感觉器官去了解,这些感觉器官就是我们认识外部世界的“中介”。
史学家那个“中介”很坏,会扭曲历史真相,那么眼耳鼻舌身是好“中介”还是坏“中介”呢?
先来研究一下眼睛吧。
外部世界真的就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吗?
视觉是光线照射在视网膜上形成的影像,这里有几个问题值得思考:
首先,在眼底上所形成的物象是倒转过来的,任何物象的上部是在眼的下部画着的,它的下部是在眼的上部画着的。至于左右两边也是反着的。图画既然是这样倒着的,那么请问,我们怎样把物象看成是直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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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我们感知到的物体是三维的,但物理学和生物学研究却发现眼睛直接看到的世界其实是二维的,因为视网膜是一个二维曲平面,这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原来,这是脑神经对视网膜上的二维信号加以运算转换成了我们所感知的正立的三维物象。形状不是外部世界的本来面貌,形状只是我们的眼睛和大脑从二维“抽象运算”而成三维的。
还有,颜色是什么?现代物理学告诉我们,一般人的眼睛可以感知的电磁波的波长在400~760nm之间,而不同的波长我们把它感应为不同的颜色,如770~622nm对应红色,577~492nm对应为绿色,等等,这世间本无颜色,是我们的眼睛把可见光谱“翻译”成了颜色而已。同样是电磁波,如果波长超过了可见光范围,眼睛就对它视而不见,不做任何“翻译”。颜色不是外部世界的本来面貌,颜色是眼睛“选择性翻译”给我们的。
你看,“眼睛”这个中介不仅扭曲外部信息,还选择性忽略绝大多数信息。
接着考察一下耳朵。
外界声波进入外耳道,引起鼓膜振动,经过复杂的转换模式,物理信号转化为生物电信号,形成听觉。但是,人的耳朵并不能听见全部声波,当声波的振动频率大于20000Hz时,人耳无法听到,这叫做超声波。
你看,“耳朵”这个中介也在扭曲外部信息,也选择性忽略绝大多数信息。
其实,嗅觉、味觉、触觉等都一样,是感觉器官在受到外部刺激后,将各种物理波信号转换成生物电信号,然后由大脑抽象成各种感觉的。
想通了这些之后,可以深入思考如下的“密室困境”:
“我”实际上就像一个被囚禁在密室中的国王,无法走出密室去直接认识世界,只能通过眼睛、鼻子、耳朵、舌头和皮肤这五个情报官来刺探情报,然后通过大脑这个CPU来把这些情报进行解码编译,渲染出一个三维立体、五光十色的世界,形成“我”的认知。请允许在这里先暂时用“我”来作为主语,其实也可以用“灵魂”或“意识”来做主语,后文会逐步深入讨论这一问题。
我们都认为自己能自如的观察周遭的世界,而且很自然的认为那是个“在我们外面”的一个世界,但是,“密室困境”却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其实是五官将外部刺激进行转码,送给大脑解码并在脑海中(“在我们里面”)渲染出来的一个“表象”的世界。而那个我们以为的“外面的世界”,其实我们根本无法去认知。
意识到这一点,是不是有一点被颠覆的感觉了?先别急,我们的颠覆之旅才刚刚开始。
唯物主义 or 唯心主义
如果没有第一章里的思想体操的铺垫,相信绝大多数人都是秉持“朴素唯物主义”世界观的:有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在我们外面的,客观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这种想法是如此的自然,几乎没有人会去质疑。但“密室困境”却冷峻而严肃的告诉我们,只要你无法推翻“认识中介”的存在,只要你承认无法越过眼耳鼻舌身这些“中介”去直接认识外部,这一世界观就是站不住脚的,不管它是多么的自然而然。
最先意识到这一问题的人是古希腊哲学家恩培多克勒。他可能是第一个意识到“密室困境”和“表象的世界”的人。
但是,由于根深蒂固的“常识”告诉他,周围的世界是如此的真实而且有质感,要说它不存在或我们无法去认知实在是太有悖常识了?
经过深思熟虑,他认为这个“在我们里面”的“表象的世界”其实就是那个“在我们外面”的“本体的世界”的完整真实重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很好的解决“密室困境”的思辨与人们常识之间的矛盾。
于是,恩培多克勒提出了一个很奇怪的机制:他指出人的各个感官是类似真空的孔道,外物通过某种粒子的“流射”进入血液,在心脏中混合搅拌形成那个“表象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是诚实的在还原复制外部“本体的世界”的(顺便解释一下,古代人,无论是东西方,都认为是心脏而不是大脑在思考,所以才有了“心灵,心意,心思”等等这些词)。
恩培多克勒的出发点是对的,他的这套机制在逻辑上确实能解决“表象”与“本体”的同一这个问题,但在实践中显然是错误的。现代科学已经证明,五官都不是真空的孔道,同时也没有所谓的粒子“流射”进入体内。
英国哲学家洛克是接过恩培多克勒衣钵继续深思这一命题的人。首先他也清醒的认识到了“密室困境”的问题,意识到有一个“表象的世界”和一个“本体的世界”,但同时,他也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固执的认为人感知到的就是外面那个“本体的世界”。
虽然当时的科学还不是很发达,但已经足够证伪恩培多克勒的粒子“流射”说了,所以洛克必须另辟蹊径,来解决恩培多克勒没能解决的问题。
于是,洛克提出了“白板说”:人的理智最初就像是一块白板一样什么内容也没有,只有经过经验的后天描绘,这块白板之上才会呈现出内容,而人类的全部知识的获得过程就类似于此。虽然洛克的重点在于试图阐释人类知识的来源,但要支持他的学说,必须还要有类似恩培多克勒的实现机制,即如何证明“表象”就是对“本体”的真实还原。洛克为此还专门提出了物质的第一属性和第二属性的概念,他认为,物质的广延、形状、运动等属性是物质的第一属性,是外物本身所具有的,并通过类似于真空的孔道送达大脑;而物质的颜色、气味、温度、硬度等则是物质的第二属性,是意识给该物的“表象”自动赋予的,两者结合,就真实还原了“本体”。但洛克的这一解释更加漏洞百出,引来了贝克莱和休谟等人的嘲讽。
其实,恩培多克勒和洛克这样的哲学家,他们所秉持的是理性唯物主义,在思辨程度上显然要高于普通人的朴素唯物主义,普通人压根没有意识到“密室困境”和“表象”与“本体”的关系问题。
但只要坚持主张人类能够认知外部“本体的世界”这一核心诉求,就必须找到证明“表象”等于“本体”的方法,而这一命题在根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为什么呢?
如果你想证明A等于B(或A是B的准确完整还原),那么,隐含的前提就是你不仅要认识A的性状,而且还要认识B的性状,才能进行比较。例如一个对“金字塔”毫无概念的人,根本无法判断一张照片是否为“金字塔”的照片。而由于五官这样的“认知中介”屏障的不可逾越性,我们无法越过“中介”直接去认识B(本体),只能认识A,那你要说A等于B就只能是一种独断论了。
这样看来,朴素唯物主义是个糊里糊涂的独断论,理性唯物主义虽然不糊涂,但还是一个独断论。是不是有了进一步被颠覆的感觉?
贝克莱通过阅读洛克的思想,看透了唯物主义的根子上的问题:无法证明A(表象)等于B(本体)的问题。于是,贝克莱转换了一个角度:既然无论如何我们无法越过感官“中介”去认识“本体”,那么为什么还要纠结于这个问题呢?其实只要有脑海中那个表象的世界就够了,只有“表象的世界”,没有“本体的世界”,即一切唯心造。
贝克莱基于洛克的表述提出了他那句著名的 “存在即是被感知”,即白板上的痕迹就是感知结果,使得洛克无力反驳。所谓外物不过是视觉上看到了它、听觉上听到了它、触觉上摸到了它,这些感知集合成外物, “物是观念的集合”。
贝克莱的出发点与洛克完全相反,洛克认为人本来是一张“白板”,被动接受外物的刺激而形成知识,重点在于“外物”;而贝克莱认为重点在于人的主观能动性,所谓的“外物”,其实是人的认识能力所形成的观念的组合。
例如,眼前的一只苹果,洛克认为,那个苹果是个客观存在的实体,人被动感知后得到了“苹果”的观念和知识,比如它是圆形的、红色的、甜的等等;贝克莱却认为,没有那个心外的“苹果”,其实是人心把一组观念(圆形的、红色的、甜的等等)组合成了“苹果”的观念和知识。
这个争论其实不仅仅是唯物与唯心之争,还涉及到哲学中非常重要的“实体”的概念,这里暂时按下不表,后面还有深入讨论。
这就是所谓的主观唯心主义。本质上就是对“密室困境”的另一种解读:密室之外其实什么也没有,我们就是生存在自己脑海中渲染出来的“表象”的世界当中。
他的思想虽然逻辑上完胜洛克的白板说,但是,由于与人们的常识冲突太强烈,因此,一经提出,便受到了猛烈的批评。
对于大多数朴素唯物主义者不加思辨的胡搅蛮缠式的抨击,贝克莱完全不去理会。但是,来自其他哲学家的经过思辨之后的批评,他却有点招架不住了。
下面这几个问题比较犀利:
1、既然一切唯心造,那为什么不能鸟儿在水里游,鱼儿在天上飞呢?为什么不能想啥来啥呢? 这个问题本质上是在问主观的世界为什么有明显的规律性?
2、如果你说一切唯心造,那就是说你的世界是你的意识在你的脑海中渲染出来的,我的是我的意识在我的脑海中渲染出来的,每个人的世界都应该是自己的主观世界才对,那为什么你能看见前面那只狗狗,我也能看见,他也能看见,而且这几个狗狗都长得一模一样呢?
3、你说存在即是被感知,那是不是你闭上眼不感知了,这个世界就没了?然后你一睁眼,这个世界又回来了?是不是你死以后,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
这几个问题让贝克莱一时语塞,最后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搬出上帝来抵挡:因为上帝时时在感知,所以,即使我闭上眼,世界也还是那个世界;每一个人感知的世界都跟上帝感知的一样,所以,我们感知的是同一个世界;上帝感知的世界,当然不能由你想啥来啥……,当一个哲学家需要把上帝搬出来站台的时候,说明他的学说还是有着诸多没有梳理清楚的地方。
贝克莱虽然敏锐的戳穿了唯物主义独断论的死穴,但自己也被质疑与挑战淹没,唯心论似乎也未能占得上风。
简单小结一下,到这里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三种世界观:朴素唯物主义、理性唯物主义和主观唯心主义。虽然他们彼此之间争得你死我活,但吊诡的是,如果深入考察,就会发现他们所说的“世界”其实是同一个世界---就是那个A(表象的世界):
朴素唯物主义者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感知的是A,却独断的以为感知的是B;理性唯物主义意识到自己感知的是A,但独断的认为A等于B;主观唯心主义也意识到自己只能感知A,但独断的认为B不存在。
比如眼前这只苹果,普通人认为它是外部世界的一个客观存在物;洛克认为他是人脑海中的一个关于苹果的表象,但这个跟外部世界那个客观存在的苹果是一模一样的;贝克莱认为它就是一个表象,根本没有所谓客观存在的苹果。
对着感知到的同一个A,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三种解释,这个纠缠不清的混乱局面,还得等到哲学泰斗康德来搞定了。
康德的先验哲学思想
康德仔细聆听了辩论双方的你来我往,认为有以下几点可以确认:
1、“密室困境”确实存在,人只能感知到A,不能感知到B,所以,朴素唯物主义肯定是错的;
2、同样由于“密室困境”的存在,根本无法证明A=B,所以,理性唯物主义也是错的;
3、人无法直接感知B,但如果据此就认为B不存在,何尝不是另一种独断论呢?所以,贝克莱的主观唯心主义也是有问题的。
前人的思想都是错误的或独断的,于是,康德经过十余年的沉思,提出了他自己的思想:先验哲学。
现象界与物自体
康德认为,人类确实只能认识表象的世界(A),他给这个世界一个专有名词,叫“现象界”,但这个现象界绝不是外部本体世界的完整复现(A不等于B),对于那个本体世界(B),最理性的态度应该是老老实实承认,我们对它一无所知,哲学上叫做“不可知论”。
根据康德这一思想,可以勉强构建出一个如下图示的“完整世界”的模型:
“现象界”是我们能感知的世界,通常被称为宇宙。而现象界之外,就是我们无论如何都无法产生认知的“物自体”了。
为什么说上图模型是“勉强”构建的呢?有两个原因:
1、“物自体”是不可认知的,无法想象的,因此,构建任何模型都只是为了说明这一思想而勉强为之,这可与佛教中的“彼岸”类比;
2、“现象界”与“物自体”的边界,也不是图示中亮起和黑暗的边缘,由于“物自体”的不可认知性,这个边界我们其实是找不到的,也许我们就沉浸在“物自体”中,触手可及但无法感知,现代物理学中的“暗能量”和“暗物质”可能是最贴近“物自体”的抽象概念了,但再次强调,一旦建立概念,就是错的,因为“物自体”不可认知。
人类知识的来源
把认识的边界划清楚之后,康德开始深入思考洛克和贝克莱的观点。
如果不能经验到某物,就不能对某物建立任何知识,洛克的这一观点显然是正确的,但是,“密室困境”却告诉我们,你经验了某物,建立起来的关于该物的知识却仅仅是关于该物的表象的知识,却无关该物的“本体”,这一点上,贝克莱又是正确无误的。比如,妖怪,由于你无法经验到它,所以,你根本无法建立关于“妖怪”的任何知识。但是,那颗明亮的天狼星,确实是你可以经验到的,并建立了关于它的知识:亮度,方位等,但那只是一个八年多以前的影像而已,真正的天狼星是什么样子我们根本无从谈起,其他万物也一样。
怎么解开这一令人抓狂的难题呢?
康德提出了他的天才的先验哲学,给出了一个再次颠覆我们三观的学说。
洛克认为人一生下来是一块白板,只能被动经验外物;贝克莱认为人一生下来就是某种“灵物”,可以自如在脑海中创建大千世界。康德却认为,人既不是一块白板,也不是“灵物”,而是具备了感应能力和先天认识能力的一个特殊的存在。
通过一个类比,来通俗解释一下康德的意思。
假如把人想象成一台电脑,有眼睛(摄像头),有耳朵(麦克风),有皮肤(键盘),有大脑(CPU),这些东西全了,电脑就能开始接受外部输入并开始各种运算吗?
不行!
光有这些硬件,电脑跟一块石头区别不大,你冲它喊,冲他眨眼,敲键盘,它啥反应也没有。所以,洛克的白板说是不对的。
还必须给电脑装上操作系统,它才能开始接受外部输入并进行几乎无所不能的运算,渲染出一个丰富的属于电脑的表象的世界。
但是,这个操作系统并不是一个“灵物”,可以脱离外部刺激而自行运算,如果不给它任何外部刺激,它就只能永远在那里待机,不会进行任何运算。
康德认为,人也一样,一生下来,不是一块“白板”,仅仅具备了眼耳鼻舌身五个感觉器官和大脑这些“硬件”是不够的,同时还应被预装一个“操作系统”,这个操作系统规定了人怎样去编译处理接收到的外部信号,这就叫做“先验”,所谓先于经验的,就是人在经验外部事物之前就天生具备的认识能力。
同样,如果一个孩子始终被关在一个漆黑的屋子里,虽然他一生下来就已经具备了五官大脑等硬件和“操作系统”,具备了先天认知能力,但如果无法接受外部刺激(假定黑暗不算刺激的话),那么他空有那种能力也只能跟那台电脑一样傻傻处于待机状态,永远无法建立任何知识。
根据康德的模型,人的知识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五官接受外部刺激,然后传递给大脑,意识根据预装的操作系统的规定在脑海中渲染出表象的世界。
所以,康德说:“人为大自然立法”,就是说,人感知到的世界,其实是意识在头脑中渲染出来的表象的世界。虽然,康德的思想本质上也是一种唯心主义,但是,与贝克莱有着本质的不同:康德的主观世界不是随心所欲的世界,它受到两方面的限制:1、需要有外部刺激的输入;2、受到先天认识规定性的约束。因此,相对于贝克莱的“主观唯心主义”,我权且给康德的思想冠以“客观唯心主义”(康德自己似乎更愿意用“先验唯心主义”这个词)。
这就是康德认识论的“哥白尼式的倒转”,彻底颠覆了人们的认知。
关于人的认识的先天规定性
由于康德思想本质上也是唯心主义的,所以,也必然面对唯物主义者对贝克莱的三大诘问,他能不能给出有力的解答呢?
在这里,有必要先简要介绍一下康德认识论的一些基础要件。
康德把人的认识能力分成了三层:感性、知性和理性。感性就是指眼耳鼻舌身这五官的感知外部刺激的能力;知性即先验统觉,是意识把经验杂多进行整合并在脑海中渲染出表象的世界的能力;理性是意识反思表象的世界抽象出其运行规律的能力。
但是,无论是感性、知性还是理性,人的认识能力都是受到制约的,不是无所不能的“灵物”,这就是回答上述诘难的关键所在。
首先,看一下感性的先天规定性。
感性的规定性比较直观,但有些问题也发人深思。
为什么是五种感觉器官而不是四种或六种呢?这其实就是一种先天规定性,人这个物种就是这样设置的,后天无法去改变。
先考察视觉,前面已经提到过,视觉是光照射在人眼的视网膜上产生刺激,人的眼睛才能感受到明亮和颜色。光其实是电磁波的一种,但关键在于并不是所有的电磁波人的眼睛都能感受到,一般人的眼睛可以感知的电磁波的波长在400~760nm之间,这个区间只占所有电磁波谱的十万亿分之一。为什么是这样的呢?这同样是先天规定性。
进一步深入考察,视觉把不同的波长感应为不同的颜色,如780~622nm对应红色,577~492nm对应为绿色,而绝不是随意的,为什么呢?还是先天规定性。
其实,其他几个感觉也一样,都受到各自的先天规定性的约束。
比如,听觉只能感知声波,对于超声波则无感。
为什么针对感官会有这些先天的规定性呢?一种比较有力的解释是这是为了物种的生存而具有的(我们这里不讨论是“设计论”还是“进化论”使然,因为“进化论”本质上也是“设计论”的一种,我们只讨论这些规定性的功效):
例如,人的粪便是臭的,那绝不是因为粪便里有某种“臭素”,而是先天规定性就规定了嗅觉要把粪便的气味表象为臭味,因为,粪便对人类来说已经是一种毫无养分的东西,如果被表象为香味的话,就会引导人类去进食毫无营养价值的东西,这不利于生存。
反过来讲,粪便对苍蝇来说,一定是香的,因为,对它们而言,粪便中还有大量可以汲取的养分。所以,同样一个东西,不同物种的感性的规定性是不一样的。
类似的,人类的听觉对超声波无感,但蝙蝠却能敏锐的感知超声波,这就决定了人类不能在漆黑的山洞中生存但蝙蝠可以。
所以,人具备五种感觉器官,每种感觉器官对于外部刺激的感应也都不是任意而为的,都是受到先天规定性的约束的。这就初步决定了,为什么主观的表象的世界是有规律的。
接着,研究知性的先天规定性,这一部分是康德思想的最精华部分。但解释起来非常困难,要想真正理解什么是“先验统觉”,一定要去认真研读《纯粹理性批判》,在这里,我还是竭尽所能尽量用通俗得语言勉强加以解释(需要说明的是我对感性与知性的分界与康德略有不同,但不影响宏旨)。
五官接收到外部刺激后,按照各自的先天规定性对刺激信号进行转码,送入大脑,这个时候,就轮到知性出场了,它的任务就是把这些感性杂多信号进行有效整合,在脑海中渲染出一个表象的世界。
这种整合感性杂多并渲染成表象的世界的能力虽然强大,但也不是任意而为的,同样受到认识的先天规定性的约束。
首先,表象的形式是被提前规定好的,这就是空间与时间,这是康德颠覆我们三观的另一个精彩之处。
普通人的时空观是牛顿式的,即认为时间和空间是在我们之外的客观存在,是一个绝对时空。空间就像一个三维立体的空的大仓库,所有物体都可以在期间标定坐标;时间就像一个永不停歇的河流,不断的流逝,物体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运动和变化。牛顿还认为,人对时间和空间的观念也是后天经验学习得来的,因为看到物体都置身于一个大的空间内,便抽象得到空间的观念,经验到物体的运动流变而抽象得出时间的观念。
但康德认为,牛顿对时空的这两个观点都是错误的。
首先,时间和空间不是“在我们之外”的客观存在,而是“在我们之内”的主观存在。为什么呢?这还要回到“密室困境”来分析,牛顿认为时间和空间是用来标记物体的,由于他是个朴素唯物主义者,所以,牛顿认为的“物体”,指的是在我们之外的客观存在的“物自体”,但“密室困境”告诉我们,人对“物自体”是无法建立任何知识的,你连它是什么样都经验不到,更遑论用时间和空间去标记它呢?所以,时间和空间绝不是“物自体”的标记形式,只能是“现象界”的标记形式,而现象界是意识“在我们里面”渲染出来的,所以,时间空间也必然是“在我们里面的”,而不是“在我们外面的”。
其次,更为重要的,康德认为,时间和空间不是我们后天经验而得到的观念,恰恰是让经验得以实现的先验表象形式。也就是说,知性要想渲染出一个“表象的世界”,首先要具有用于搭建这个世界的表现形式,否则,表象出来的物体就无处安放。你可以设想一个空的空间和时间,但你觉无法设想一个东西既不在空间中,也不在时间中。所以,时间和空间不是后天学习得来的经验,而是人一出生就被预装的“操作系统”的诸多规定性的一部分,根据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的规定性,知性才得以把表象出来的万物定位在空间中,并定位出同时或相继。
顺便说一句,为什么空间是三维的,而不是二维或四维?这其实也是先天规定性,没有什么理由,操作系统就是这样规定的。所以,只要是人,就只能认识三维空间,而无法表象四维空间,无论你的脑瓜有多聪明,因为三维空间形式是经验的先决条件,是知识的先决条件。
其实,在康德的年代,要想争论到底是牛顿时空观正确还是康德时空观正确是很难的,因为,你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明白,这就跟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辩论一样,表面上他们争论的是两件事,牛顿以为他的时空是来标记“本体”的,康德时空是用来标记“表象”的,但由于牛顿没有意识到他根本无法认识“本体”,他以为的“本体”其实只是“表象”,所以,本质上他们说的是同一件事,只不过牛顿张冠李戴了而已。不过,我们作为现代人,用历史的后视镜就很容易辨别谁对谁错了:牛顿康德之后不久,爱因斯坦发表了震撼世界的“相对论”,爱因斯坦认为,没有绝对时空,每个人都像一个蜗牛,把自己的时空扛在背上。在高速环境下,时间会变慢,空间会弯曲。爱因斯坦的相对时空说虽然与人的常识相悖,但各种实验结果都证实,相对论是正确的,牛顿是错的。由于爱因斯坦证伪了牛顿力学,也就顺便证伪了他的绝对时空。我们不得不叹服,康德在爱因斯坦一百多年前,就凭借自己深刻的思辨敏锐洞察到了时空的相对性。
一旦洞察了时间、空间不是经验的产物,恰恰是经验得以可能的前提,康德就得出了他的一个重要推论:数学和几何也不是后天经验的结果,而是蕴藏在“操作系统”中的先天综合命题。
洛克认为,人类通过经验,得到数字、点线面等观念,进一步通过总结得出数学和几何的规律。例如,你经验到一只苹果、一棵树、一个人,然后抽象出1这个观念。
但康德认为,如果是这样,数学、几何将不是可靠的知识(通过经验得到的知识只能是暂时的,偶然的,这个问题下一章展开讨论)。
更为重要的是,知性要想完成表象的内容,就首先需要拥有数学、几何的算法。
例如,知性接收到眼睛传来的关于天狼星和一只苹果的信号,如果没有数学和几何运算规则作为指引,知性要如何在表象的空间中安排它们呢?他要根据几何原理定位出天狼星和苹果的坐标,并确定他们的大小,才能完成方位、大小的表象。离开了数学、几何这一先天工具,知性将无法运作。
所以,数学、几何不是后天经验知识,而是先天“操作系统”中自带的运算逻辑,属于先天认识能力的核心要件。
至此,我们明白了时间、空间不是后天经验的产物,恰恰是经验得以成立的前提,是先天“操作系统”预设的表象形式,同时,为了让知性能够根据这一形式完成表象,“操作系统”还配套设定了数学和几何这两种底层运算逻辑,其实,数学和几何是一种算法的两种不同形式的表达,笛卡尔的解析几何已经很好的揭示了这一问题。
这里还顺便解释了一个科学界的广泛讨论的问题:为什么杂多表象的物理世界,其内在运行规律往往能用优雅简洁的数学公式来总结呢?人们惊叹于牛顿的平方反比公式竟然可以解释几乎所有的物理运动,优雅的麦克斯韦方程让杨振宁都不得不叹服“上帝”的存在,爱因斯坦那简洁到极致的质能方程更是令人津津乐道。这些都只是巧合呢,还是另有原因?
康德的认识论对此给出了令人信服的解释。
知性有了上述规定性之后,就可以着手将五个情报官传送来的外部刺激信号进行加工、整合,渲染出五彩斑斓的表象的世界了。这个能力是一个超级强大的能力,康德给了它一个专有名词:“先验统觉”。
继续借用“密室困境”的模型,五路情报官送来的情报其实是相互独立的,眼睛只能送来视觉信号,鼻子只能送来气味的信号,等等,如果不能进行有效的整顿,那么我们的表象的世界就会是一团浆糊。
知性恰恰就具备这样的强大功能,把眼睛看到的圆形、红色,鼻子闻到的香味,身体感受到的硬度,舌头感受到的甜味恰恰整合成一只苹果。使得感性杂多变成了有序的世界。
但是,这种加工、整合、渲染的能力也不是任意而为的,也必须受到先天“操作系统”的规定性的约束。康德构建了一个四组12项的范畴模型,对这个操作系统的运算规则进行了深入的分析,这里我就不再班门弄斧了,感兴趣的朋友自己去读原著。
知性就像一个娴熟的技师,可以不假思索的运用先验范畴,有效整顿五官传递来的情报,情报源源不断送来,知性一刻不停歇的加工处理,我们感知到的表象的世界也就运转起来了。
简要介绍完“操作系统”对感性和知性的规定性后,就可以回答唯物主义者的三大诘问了。
1、为什么表象的世界是知性在脑海中渲染出来的,但看起来那么有规律呢?鸟儿在天上飞、鱼儿水里游,而不是相反呢?
因为康德唯心主义与贝克莱不同,意识不是任意而为的,它首先要接收“物自体”的外部刺激,同时,还要按照预装的“操作系统”的种种规定性进行信号的转码、解码、加工、运算等。所以,这样表象出来的世界一定是合规律性的。
实际上,康德是把唯物主义者追求的外部世界的客观运行规律,转化为了内部“操作系统”预设的解码、运算规律了。这样就很好的回应了休谟对自然科学的怀疑论,这一点意义深远,也是促使康德放弃科学教职,全身心投入到发展先验哲学的最大动因,同样在下一章展开讨论。
2、为什么不同的人感知的属于自己的表象的世界感觉像是同一个世界呢?
这是因为,只要是人类,五官硬件就是一样的,一生下来被预装的操作系统也是一样的,所以,接收相同的认识规定性的约束,表象的形式是一样的:甭管你是小张还是小李,你与生俱来的时间和空间的观念都是一样的;表象的规则也是遵循同样的范畴,所以我们感知到的世界虽然存在于每个人的“脑海”中,但大家感知到的世界是高度一致(实际上是高度重叠)的。
由于我们普通人长期以来执迷于独断的把我们脑海中的世界与外部客观世界等同起来,所以,一说起我们的“现实”生活,大家对康德的思想就犯迷糊。这里,我们还是以电脑游戏为例来类比一下。
假定一万个人在世界不同角落里,各持一部手机,一起玩“吃鸡”游戏,显然,每个人看到的场景都是自己手机屏幕里呈现的“手机的脑海”中的场景,但为什么这一万个人却感觉在同一个场景中互动呢?他们能看到同样的坦克,甚至能看到彼此对方,还能互相协同配合作战呢?那是因为,吃鸡游戏的预设的操作系统是一样的,在带宽足够,时延极小的情况下,可以把这一万个人的“手机的脑海”进行同步,于是,大家就可以在同一个虚拟世界中开心玩耍了。这个时候,总不会有人会认为必须存在一个外部客观的不以玩家意志为转移的“吃鸡世界”吧?
延伸想一下,我们以为的现实生活,会不会是在人的先验的操作系统加持下的高度同步的一个虚拟世界呢?
另外,不同的物种,被预装的操作系统是不一样的,对知性和感性的规定性都不同,所以,即便接受到同样的外部刺激,渲染出来的表象世界却大相径庭,比如蝙蝠和人感知到的世界显然是不同的。我们不能自大到认为只有人类感知的世界才是正确的,其实不同生物各有各的表象世界,来适应各自的生存之道。
3、如果世界是主观的,你一闭眼,是不是世界就不存在了?你死了之后,世界就消失了吗?
有了上面的基础,这个问题就不难回答了。每一个人感知到的世界都是自己主观的表象的世界,但由于“操作系统”相同,这些世界是高度重合的。你死了,你的表象的世界的确是消失了,但不意味着别人的表象世界也消失了。
同样还是以打游戏为例,你在游戏中game over了,退出了游戏空间,你手机里的那个游戏的世界就消失了,但其他玩家的游戏世界还在继续。
前文提到,康德对人的认识能力的分层,除了感性和知性外,还有理性。
所谓理性,就是意识通过观察表象的世界的现象,总结提炼出其背后的运行规律的能力。这一点,应该是人类与其他动物最核心的区别了。
绝大多数动物应该只具备感性和知性,而不具备理性反思能力。
例如,狮子在追羚羊的时候,它会本能的沿着三角形的斜边跑,预判这样会比羚羊在前方河流遇阻后沿三角形两直边跑的距离更短,从而获得成功。这是狮子的“操作系统”赋予狮子知性以先天的几何知识的缘故。
但无论狮子成功多少次,都不会有科学家狮子总结出毕达哥拉斯定理(也叫“勾股定理”),知性只会娴熟运用该先天能力,只有理性才能通过反思把该能力抽象成规律。这就是人类是万物灵长的核心原因。
但是,康德再次天才的发现,人类理性反思能力也不是无边无际的,它要受到理性天花板的硬约束,也就是说,有些问题,人类永远也无法弄明白,如果强行过度用智,就会陷入康德著名的四组“二律背反”之中。
这里有必要简要回顾一下康德的思想:人感知到的世界,是感性接收外部刺激后,交给知性,知性按照先天操作系统的设定,在人的脑海中渲染出来的主观世界(表象的世界)。
可是现实生活中,能够达到这个思辨高度的人少之又少,绝大多数人,甚至绝大多数科学家都依然秉持朴素唯物主义,但这并没有引发什么严重的后果,为什么呢?
普通人认为,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同一个客观世界里,而康德告诉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主观世界里,貌似两种根本无法兼容的思想,但其实,在普通人的感知层面,却几乎是一样的。因为虽然每个人只能感知属于自己的表象的世界,但由于人类拥有的先天操作系统是一样的,所以,这些世界高度重合,直觉上跟同一个世界一样。因此,人们不必要费力的去分辨客观世界还是主观世界,直接就把彼此重合的主观世界认为是一个客观世界了。
即使有少数人的硬件或操作系统有瑕疵,比如生盲的人,色盲的人表象的世界肯定跟正常人是不一样的,但由于他们在人群中属于极少数,因此,在社会环境中他们会处于劣势,被迫怀疑自己感知到的是错误的,而多数人也直接判定他们属于残疾人而忽略他们的观点。
如此一来,康德大费周章的折腾了一圈,感觉又回到了原点,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有!而且有着非常深刻的意义。
虽然唯物主义者说的那个世界跟康德说的那个世界几乎是完全一样的,但他们隐含的潜台词是完全不同的:唯物主义者认为我们感知到的“客观世界”就是“客体”的全部,这个之外别无其他了,假以时日,人类将解锁整个宇宙的密码;而康德认为,我们感知到的世界绝不是“客体”的全部,人类永远无法对“物自体”建立知识。
康德对唯物主义者的夜郎自大进行了严肃的批判,谦卑的认识到了人的局限性,而放弃了人可以认识一切的狂妄念头,这对我们讨论科学、哲学与神学的关系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基础。
科学、哲学与神学
依托康德的先验思想,我试着阐述一下科学、哲学和神学的关系这一深奥的话题。
先说“科学”
作为一个接受辩证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人,我很熟悉“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这句名言。科学就是人们用来把握“规律”,探寻“真理”的有力武器。即使还有尚未被科学扫清的领域,那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假以时日,一切都将被科学征服,人类将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
现代科学自诞生以来,短短三百年的时间,就取得了令人炫目的成就,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
牛顿是现代科学的第一个里程碑式的伟人,他通过观察与推理,提炼出了三大运动定律和万有引力定律,一时间名声大噪。他的理论太牛了,不光能解释苹果为什么落地,还能计算炮弹的轨道,最牛的,这理论还能解释天体运动。
当初开普勒只是在哥白尼日心说的基础上,根据老师第谷的天文观测材料,把哥白尼的圆形轨道优化成了椭圆形,完美的与观测结果匹配,因此,开普勒被誉为“天文立法者”。但是,开普勒却说不清楚为啥行星要绕着太阳转,为啥必须是椭圆形轨道,牛顿的理论全都给解释了,原来是万有引力在起作用啊!
著名的“发现海王星”的故事,更是将牛顿推上神坛,牛顿彻底取代开普勒成为科学泰斗。
当时,天王星被发现之后,人们发现对其他行星都适用的万有引力理论,对天王星却有一点偏差,观测与预报的位置总是稍有偏离。于是就有天文学家根据牛顿的理论,推测在天王星之外应该还有一颗未知行星,正是它对天王星的摄动力才造成天王星运动的反常。甚至,有人从这种偏差根据牛顿的公式,推算出未知行星的运行轨道。结果,后来真的在理论推测的轨道上观测到了海王星。
牛顿一下子就封神了!这是人类第一次感受到科学理论的神奇,它极大地强化了人类对自身理性能力的自信心,刚刚萌芽的自然科学瞬间便成长为参天大树。
但随着科学成就越来越高涨,人们大有把科学无限推举到“科学教”的地步,一旦什么事情被冠以“这不科学”的帽子,就立即遭到人们的嘲笑和唾弃。
科学真的是寻找真理的武器?真的可以把我们带入“自由王国”吗?
很遗憾,科学其实与真理无关。给再长时间,科学都永远无法触及真理。
我们可以从科学使用的方法论的源头,以及科学面临的“认识能力的硬边界”的尽头两个角度来阐述。
先说方法论的源头。
科学使用的方法论无外乎“通过经验总结的归纳法”和“通过逻辑推理的演绎法”。而通过这两种方法都找不到真理。
什么是归纳法呢?
就是把过去的经验事实,归纳起来,然后得出一个普遍性的规律。
例如说,欧洲的天鹅是白的、亚洲的天鹅是白的、美洲的天鹅是白的,于是,人们可以总结出一个规律:凡是天鹅,都是白的。其实,所有的科学知识都是从经验中用归纳法得来的,这也就是培根开创的用实验验证的科学思想。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也是在归纳的基础上提炼总结出来的。
但归纳法得来的知识是真理吗?
很可惜,不是!
因为你永远无法穷尽所有的可能,哪怕你重复一百万次实验都证明了知识的有效性,但依然无法证明下一次还是有效。
于是,当人们在澳洲看到黑天鹅之后,“凡是天鹅,都是白的”这一知识就彻底被证伪了。
那什么是演绎法呢?
就是运用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三段论进行推理。
例如说,
凡是人都是会死的(大前提),苏格拉底是人(小前提),所以,苏格拉底会死(结论)
那么这个结论对不对呢?貌似逻辑无懈可击,还是有问题,就是大前提不能保证正确性。
为什么?
你凭什么说人都是会死的?
还是从经验归纳出来,例如苏格拉底死了,柏拉图死了,亚里士多德死了。然后归纳出人都是会死的。这一点上面已经批驳了。
演绎法的大前提是通过归纳法得出的,当把逻辑推到这一步的时候,任何证明都失效了。
休谟就是看到归纳法和演绎法的这个根本缺陷而尖锐地指出牛顿的理论是错误的。
牛顿说,因为有万有引力定律,所以苹果离开树枝就会落到地面,而不会飞到空中,人类所有记载的经验里,到你休谟为止,没一个人看到过苹果不落地的。休谟你还能怎么怀疑?
休谟说,纵然你观察一亿次苹果落地,也无法确保下一次继续落地啊。苹果落地只是一个现象,这背后的原因,我们看不到啊,看不到的就承认看不到,我只承认我经验到的,所谓的因果关系(规律)只是人自己的心理感受(联想)而已。所以,你那个万有引力定律就是瞎联想而已。
乍一听,休谟简直就是个杠精嘛,但深入推敲,原来休谟是在刨自然科学的根啊。
我们先说一个笑话吧:有一个农夫,通过观察,发现了一个现象:每天他家的公鸡一打鸣,太阳就升起来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都是这样,于是农夫提出了他的太阳升起定律:公鸡打鸣是太阳升起的原因。
我们都会笑话农夫是个傻瓜,但是,休谟不会,反而休谟会认为人们把农夫当成傻瓜,却把牛顿奉为神明是典型“窃珠者贼,窃国者侯”的双标观点。如果说那个农夫是个傻瓜,牛顿不过是个“运气更好的傻瓜”而已:农夫的理论框架用几天时间就能被证伪,而牛顿的理论框架需要更长的时间被证伪,但他们总结规律所使用的方法论是完全一样的,所以没有优劣之分。
休谟撂下狠话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相信他,因为那个年代牛顿的理论正在引领人类的第一次工业革命,无往而不胜,所有人都相信牛顿的理论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休谟就是个自嗨的疯子。
然而,两百年之后,“水星进动”这只“黑天鹅”起飞,一举证伪了牛顿力学。
天文观测发现,离太阳最近的水星的运动轨迹,总是与牛顿理论计算出的轨道有一个小差异。起初,科学家们没当回事,曾经成功地预言过海王星存在的天文学家勒维耶又预言在太阳附近还有一颗未被发现的小行星。由于这颗小行星的作用,导致了水星“多余”进动。可是天文学家在理论轨道上地毯式仔细搜索,却始终没能发现这颗小行星。
当其他物理学家都在致力于给万有引力定律打补丁,来解决“水星进动”这个困扰科学家已久的难题时,一位刚刚凭借“狭义相对论”而在学术界展露头角的瑞士专利局的小职员,爱因斯坦,却看到了与传统想法完全不同的解决方案。
其实,爱因斯坦在发表了“狭义相对论”之后,一直对这个理论只能适用与匀速运动,无法解释加速度而耿耿于怀,于是,他继续冥思苦想,来扩展他的相对论思想。终于有一天,爱因斯坦灵光一现,“人在自由下落时是感受不到自己重量的”,随着这一令他“震撼”的领悟,爱因斯坦终于不断完善并最终提出了“广义相对论”。
但由于“广义相对论”的思想过于抽象,很少人,甚至是物理学家,能够理解这一理论,爱因斯坦需要一个突破口,来证明他的思想。
“水星进动”就是那个绝佳的突破口。于是,爱因斯坦就开始用他的方程式来计算水星运动轨迹,竟然发现从广义相对论出发,不用借助任何假说,便能定量地导出水星的近日点运动,与天文观测结果高度吻合!
这一下科学界一片哗然,各路大神纷纷开始研读相对论,结果发现,原来爱因斯坦彻底推倒了牛顿的理论架构,构建起的是一个全新的架构,根本没有什么万有引力(天哪,这不就是休谟200年前的原话吗?),行星围绕着太阳转,是因为太阳质量太大,把周围的空间给压弯了,行星本来是直线运行的,碰巧跟太阳擦肩而过的时候就“掉进”这个坑里沿着弯曲的空间开始椭圆形运动了。
不管你觉得这个理论有多奇幻,多烧脑,物理学家们不断地比对相对论和牛顿力学,发现牛顿力学能解释的,相对论都能解释,牛顿解释不了的,相对论还是能解释。得,实锤了,牛顿错,爱因斯坦对!
其实,休谟与牛顿的争论,代表了两种截然相反的世界观。
以牛顿为代表的绝大多数科学家都坚信宇宙有一种神奇的内在和谐,某种规律在指导万物运行,而科学的任务就是不断辨别自然界的模式和规律,在这个过程中,把越来越多的现象纳入普遍性和规律中。
休谟认为,如果外部世界是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世界,那么要求这个世界符合某种规律运行就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独断论。宇宙下一秒钟到底是继续“恒纪元”,还是开启“乱纪元”,是人类心智所无法把握的,更遑论探索出其运行规律并做出预测?
面对休谟冷峻的质疑,科学界给出的最强有力的回应要属一些当代宇宙学家提出的一种“平行宇宙”学说了(当代物理学家提出了多个版本的平行宇宙说,后文我们还会讨论其他版本)。
他们认为,我们身处的宇宙看起来的确像是被精心调制过的,因为一系列宇宙常数只要有一个发生轻微的偏差,人类都将不会产生。但是,这种神奇的合规律性其实一点也不神奇:因为有无数多个平行宇宙,物质在这无数多个宇宙中随机演化,肯定会有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宇宙被演化出来。就好比让一只猴子在键盘上打字,只要尝试足够多次,猴子就一定能打出一部《莎士比亚全集》来。
这一学说乍一听很有道理,但经不住仔细推敲:猴子随机打字确实有可能打出一部莎翁全集,但随后的一串字符还能继续那么优雅吗?如果认为各个宇宙都是随机演化的,那又怎么确保我们的宇宙在下一秒还能继续保持优雅的合规律性呢?
休谟把“客观存在的”和“可被理解的”这两个概念的不兼容性无情的戳破了,摆在科学家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承认世界不是客观存在,要么承认世界不可理解。但这两个选项都是秉持唯物主义的科学家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正如爱因斯坦曾经说过的:“我坚信,我们所处的世界是内在和谐的;人类可以通过理论建构去理解世界的。没有这个信念,就不会有科学。”
科学就这样被休谟逼入了无比尴尬的两难境地。
康德听懂了休谟的警告,大为震动,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被从独断论的迷梦中惊醒”。
他认为这样一个被不确定性阴霾笼罩的世界是绝对不可接受的。为此,他毅然放弃了在天文学方面的探索(康德和拉普拉斯各自提出了关于太阳系起源的星云学说,可以说他是现代宇宙学的开山鼻祖之一),下定决心要找到休谟问题的根本解,为自然科学找回确定性的根。
康德开启了长达十年的苦思冥想,当他突然意识到“人能感知到的世界其实只是现象界”时,休谟问题一下子就迎刃而解了:
“世界”是什么?“世界”不是一个在我们之外的“客观存在”,而是知性按照预装操作系统的先验规定性在脑海中派生出来的“主观世界”。
“规律”是什么?“规律”是理性在反思和理解现象界诸对象的运行范式时运用归纳法和演绎法总结提炼出来的定式。
只要知性依据的先验规定性是稳定的,那么,理性提炼出的“规律”就是稳定的。而先验规定性是内置于预装操作系统的,这个系统是从人一出生就被预装并伴随人一生的,不会中途改变,自然科学确定性的根被找回来了!
于是,康德就可以替牛顿来回应休谟的质疑了:放心,下一次苹果一定还会落地,因为不会落地的苹果违反了先验规定性,你的知性根本不会给你表象出来。
推演到这里,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一个问题:牛顿的理论后来被爱因斯坦证伪了,那是否意味着康德的辩护也一起垮塌了呢?爱因斯坦就曾说:“假如康德知道我们今天所知的自然秩序,我肯定他会从根本上修正他的哲学结论。康德将自己的结构建立在开普勒和牛顿世界观的基础上。既然这个基础已经被挖空,结构就不再能站得住了。”
而与此同时,还有一个看似矛盾的现象需要解释:牛顿定律已经被爱因斯坦证伪了,但是,时至今日,我们依然在不停地用它,我们修桥梁,造导弹,甚至发卫星,都还在用牛顿力学。一个已经被证伪的理论为什么还能指导我们的生活实践呢?
要搞清楚这两个问题,我们需要再回到休谟对牛顿的质疑。
休谟质疑的究竟是什么?康德为科学找回的又是什么?
休谟是一个彻底的不可知论者,他对科学的质疑,其实分了两个层次:
1、我们所处的世界也许只是“乱纪元”中的一个较长的“恒纪元”,根本没有什么规律可以去把握。
2、即便退一步,我们有幸生活在“恒纪元”中,由于归纳法本身的局限性,人类也无法找到支配自然的规律。
康德是如何回应休谟的呢?
他的重点落在了第一个层次,由于“人为大自然(现象界)立法”,因此,可以确认不是“乱纪元”,这个世界一定是合规律的,这就为整个科学奠定了一个稳定安全的底座。
针对休谟质疑的第二个层次,情况就有些复杂了,康德既回应了,也没有回应,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根据康德认识论,人类只具备感性直观,不具备理性直观,这就导致理性在理解和反思现象界时,不能直达本质(物自体),只能提出猜想来拟合现象界的变化规律。这话比较拗口,我举一个类比来说明:
你可以把可见宇宙理解成一块精美的怀表,我们能看到指针有规律的转动,如果想探寻指针运动的原理,最终极的办法是打开表的后盖一窥究竟,这就是理性直观能力。但很可惜,人类不具备理性直观能力,宇宙对人类而言就像一块不能打开后盖的怀表,那么,想要探寻指针运动的机理,就只能提出各种假说来复现指针的运动,例如你可以提出“机械表”假说,或者“石英表”假说,甚至“原子钟”假说等等,这些理论模型都能很好的复现指针的运动。但这些假说是否揭示了“原始怀表”的机理呢?
同样由于人类不具备理性直观能力,没有终极裁判能打开“原始怀表”的后盖给出结论,那就只有通过观测来验证了。随着观测精度的不断提高,范围的不断扩大,就会逐步证伪某些较为粗糙的假说。
可见,康德虽然为科学找回了“恒纪元”的安全底座,但并没有办法弥补归纳法方法论底层的缺陷,所以,他并没有为某一项科学理论(假说)的正确与否做背书。
但是,也正是由于康德找回的安全底座,使得科学研究的“原始怀表”是稳定运行的,而所有科学理论都是在试图对其形式进行模拟还原,所以,不管模型指出的原理是否正确,在给定的精度范围内其模拟出的运动形式就都是稳定有效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相对论其实并没有“证伪”牛顿定律,而是给出了一种精度更高的模拟还原机制。在远低于光速的宏观环境下,比如我们日常生活中,你要计算炮弹轨道的话,可以用爱因斯坦引力方程式,也可以用牛顿的方程式,两者结果的差异非常小,以至于可以忽略不计。而牛顿的方程式来得更为简便。这就是科学理论“非‘真’但有效”的原因。
所以,针对休谟的第二层质疑,康德没有为某种科学理论的正确性进行辩护,但是却为其有效性进行了充分辩护。
那么,进一步追问,给足够长时间,科学到底能不能揭示宇宙真理,最终把我们从“必然王国”带入“自由王国”呢?
很可惜,答案还是不行!
这就涉及到康德认识论给科学设定的不可逾越的“天花板”问题了。
这里所说的“天花板”有两层含义:
1、回到康德认识论框架,我们会发现科学研究的范畴被局限在“现象界”,对于“物自体”则无法触及,这是人类认识能力的局限性所致;
2、即便是局限在研究“现象界”,科学也无法穷尽“预装操作系统”预埋的全部先验规定性法则,正如刀不能自割,手不能自握,理性的思维能力是“操作系统”赋予的,虽然它能够反思操作系统,但这种反思必然受到“操作系统”最底层构建的约束。如果人类强行过度用智,企图去探讨一些涉及先验规定性根源的命题时,就会陷入“二律背反”困境,这就进一步确认了人类理性的硬边界,也就决定了科学探索的天花板。
第一层天花板比较容易理解,下面重点展开讲第二层天花板。
什么是二律背反?
我们以第一个二律背反为例来说明:
正命题:时间是没有源头的,空间是无限的;
反命题:时间是有源头的,空间是有限的。
先分析正命题:
假定宇宙有一个无限的过去,那么,我们看到眼前的世界之前,必然要经历一个无穷的等待,而无穷的等待是永远无法完成的,因此,我们就不可能在当下这一刻看到眼前的世界,因此,时间必须有源头。
如果这样说还是有些抽象,那就举个简单的例子:假设眼前的杯子是在无限的过去就存在了,那么我们把思绪抛到无限的过去的某一个时间点,开始伴随这个杯子在时间长河中流淌,由于这是一个无限的过程,因此,杯子永远无法来到眼下这一刻(如果来到了,说明你的思绪抛得还不够远),因此,我们将永远无法在当下这一刻见到这只杯子。但我们已经在当下见到了,说明,它不可能是从无限的过去流转过来的。因此,时间没有源头不成立。
再看反命题:
假定时间有一个源头,那么时间起点之前是什么?在这个时间开端点之前,必定已经有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中,时间还不存在。变化意味着时间流逝。而无时间的时期,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但这样一来,我们会发现,历史在起跑线上就会被停止!
对于空间的论证也适用:
正命题:假设宇宙在空间上是无限的,那么,你把一只杯子抛向无限远的某处,你跟杯子之间有一根细线相连,理论上无论这只杯子有多远,你都可以顺着细线走过去找到杯子。但是,要走过一个无限远的距离需要无限久的时间,意味着你永远也无法再次看到杯子。
反命题:假设宇宙在空间上是有限的,那就意味着有限的宇宙之外是“无”,即不存在任何事物。但倘若宇宙之外是“无”的话,就意味着在这样的一个“空间”里,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对宇宙本身的限制。有限的东西之所以保持有限,是因为它与其他事物保持了相互的作用。而“无”本身的性质就决定了其不可能与任何事物发生作用,那么与它直接接触的有限的宇宙便是不可设想的,因为没有什么能限制宇宙保持自身的有限。
你会发现,当人们试图讨论时间、空间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这种触及“操作系统”规定性底层的问题时,就会陷入你怎么说都会被驳倒的尴尬境地。
再比如,物理学家在探索物质构成的机理时,需要找到构成物质的最小单位,即“基本粒子”,但这也是个“二律背反”问题,注定是要落空的。
假设存在“基本粒子”,所有物质都是以它为单位组合而成。那么,请问这个“基本粒子”有没有广延?也就是说它是否占据空间?如果是,那我就能区分出它的“左半部分”和“右半部分”,这样就能进一步切分,所以,“基本粒子”不是最小单位。
如果说“基本粒子”不存在,那么所有物质都能被无限切分,直至被切分成无数个无穷小,而无穷小就是没有大小,我们这个世界就成了从空无中诞生出来的,而“无”又怎样能生“有”呢?
再次,正反命题都被归谬证伪。
其他两组“二律背反”涉及到因果律和宇宙起源的问题,有兴趣的读者可以阅读原著。
康德经过深度思考,发现人类是一个有限的存在,不仅仅知性、感性受到先验规定性的约束,人的理性能力也有不可逾越的硬边界,当人们企图去探讨有关时间、空间、因果律等等这些先验规定性本身的基本原则时,就会陷入怎么讲都是错的“二律背反”困境,这些就是科学的硬边界,不仅仅是今天解决不了,而且是永远无法解决的。
事实上,康德在完成了认识论上“哥白尼式的倒转”的同时,也把科学所承担的任务进行了一次根本转换:科学的任务从探索“外部客观世界”的运行规律,被转换为探索“预装操作系统”的先验规定性法则,而对于这些法则,人们只能去追问“是什么”,而不能去追问“为什么”。
举个形象的类比:
假定我们是一个虚拟游戏中的主角(自以为有自由意志又聪明绝顶的player),我们穷尽一生反复试错,不断提炼总结,所能发现的终极规律仅仅是这个游戏所有的通关秘籍。这就是“游戏人”现象界的科学规律。但是,如果我们企图去研究为什么关卡是25个,而不是26个;为什么最后的老怪的命门是左眼而不是右眼;甚至企图去探讨“物自体”那边是不是有个程序员,他在设计老怪形象的时候是不是照着自己的样子设计的?种种此类问题,就触碰了“游戏人”科学的硬边界了,他们永远无法研究清楚这些问题。
前面用了较大的篇幅阐述了科学的局限性,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们要否定科学,事实上,科学早已深刻改变了人们的思想和生活,其成就的辉煌根本不需要去证明,更无从抹杀。
假设一个农耕社会的古人穿越来到你身边,你们的知性能力几乎是一样的,你们所看到的都是太阳东升西落,鸟飞鱼翔。但是,你与古人的理性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却早已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巨变。他理解的世界还是天圆地方的“盖天说”,而你理解的已然是浩瀚的宇宙。
正是由于理性能力的巨大差异,现代人可以把人类送上太空,而那个穿越的古人只能惊叹这是神迹。科学让人们的生活更美好,即使她与真理无关。
之所以强调科学的局限性,是因为,我们不能因为科学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就无脑将她推上“全知全解”的神坛,成为绝对权威。事实上,这种做法恰恰是科学精神所反对的。
其实,科学精神最可贵之处恰恰就在于对权威的质疑。
哥白尼质疑托勒密,才有了彻底颠覆人类认知的日心说;伽利略、牛顿等质疑亚里士多德古典世界观的方方面面,才开启了近代经典物理学;爱因斯坦质疑牛顿的绝对时空观念,才有了伟大的相对论;而海森堡、玻尔们则质疑传统的决定论观念,才有了惊世骇俗的量子力学。
而他们所质疑并颠覆的,都是当时被绝大多数人公认的颠扑不破的“真理”,如果科学臣服于“真理”,人类早已停止进步!
科学就是对思考世界的新方式进行的热切探索。科学的力量不在于它能否提供给大众热盼的“终极解释”,而在于它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无知。正是这种意识让我们不断质疑我们自以为已经了解的一切,也激励我们不断学习。“真理”的终极性无法为探索知识提供动力,恰恰相反,正是“真理”的绝对缺席才让知识的探索永无止境。
真正的科学家其实都是很谦逊的,他们知道自己的工作是在做什么,而把科学推上“全知全解”的神坛的,其实是根本不懂科学的盲从者而已。
到了波普尔,就干脆大大方方承认,科学根本不是什么主宰、什么真理,科学就是暂时能成立,行将被证伪的理论框架。波普尔甚至给科学下了个定义:能被证伪的才是科学理论。
我想引用意大利理论物理学家卡洛.罗韦力的话为本段做结:
“在人类的智力活动中,很少有活动像科学那样,既从本质上意识到认知的局限性,同时又对预见和想象充满热情。
科学探索本质上是一场冒险。
承认和接受我们的无知是这次冒险让人畏惧但又吸引人的一面,这不只是通向知识的辉煌之路,也是一条最真实最美好的道路。随之而来的不确定性和空虚感并不会让生活更加荒诞,反而会让生活变得更加珍贵。
我们不知道这次冒险会将我们带向何方,但是作为对传统认知的一种批判,作为对每一种信仰进行反抗的可能性,作为探索世界的新形象并让它接近真实的能力,科学思想无疑是人类文明发展漫长历程中的一个伟大的章节。”
接着说说“神学”
前面分析科学的时候,我们已经了解了,人的认知能力,无论是感性认知还是理性思维,都是有局限的,这就为“神学”的创立埋下了伏笔。
无论你秉持哪种世界观,都顶不住别人一句刨根问底的灵魂拷问:
如果你是唯物主义者,那请问:世界的源头是什么?
如果你是主观唯心主义者,那请问:即使一切唯心造,那么“心”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如果你是客观唯心主义者,那请问:人的认识能力受先验规定性约束,那么“先验规定性”又是谁赋予的呢?
这个关于“第一因”的拷问,是任何人在理性框架下建立的世界观所无从回答的。
而且,康德考察人的理性思维的硬边界时,在触及到时间、空间、因果律等最底层的问题时,揭示了更多的我们无法讲清楚的问题:
无穷大是不可理解的(康德的第一组二律背反,前面已经讲过了);
无穷小是不可理解的(康德的第二组二律背反);
因果律是无法溯源的(康德的第三组二律背反);
如果我们是在接受一次开卷考试,我们遍寻资料,对很多问题依然得不到答案的时候,内心深处产生对高维存在的敬畏和期盼就不难理解了。
举个例子:
假设存在一个扁平人的国度,他们的先验规定性被限定在二维,这个国家有一个金库,四周围有坚固的墙壁,还有牢靠的门锁,加上重兵把守,金库被盗的可能性为零。但是,这仅仅是对同样被限定在二维思维模式的人而言,我们三维世界的人可以轻松从“上面”把金库抢个精光,而他们一定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面临的这么多的二律背反、悖论,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是不是处境有些类同呢?
这个时候,按照康德的模型,在物自体设立一个高维存在,也就是“神”,我们对于这种存在是无法思维,无法想象的,是超逻辑的存在,但是,这个存在对于理顺我们所有的悖论却大有帮助:
时间有没有源头,应该有,否则我们就看不到现在这一刻,那源头之前是什么呢?是物自体,是“神”,不要去想了,想了也白想;
空间有限还是无限,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有限之外,是物自体,是“神”,物自体是有限还是无限的,我们无法想象;
因果律有还是没有,应该有,否则我们的生活一定是紊乱的,但逻辑链条一环一环推演上去,最终极的原因是什么呢?是物自体,是“神”,我们无法想象。
这样,我们就可以从徒劳的想去冲破理性思维硬边界的努力中让自己放松下来,静下心,认真研究现象界我们可以研究的内容,用科学把可认知的边边角角全部弄清楚,让人们的生活更加美好。
如果一开始,神学家和科学家们就能搞清楚这个关系,现象界是科学主导的世界,而物自体是神学主导的世界,那么,就不会出现罗马教会螳臂当车般的一次次阻挠科学的发展,一次次被打脸而导致教会信誉扫地的悲剧了,但那个时候,人们的哲学思辨的高度并没有达到康德的高度,因此,犯错在所难免。
中世纪基督教哲学家们终其一生的工作,就是证明上帝的存在,在康德框架下,上帝是物自体界的,根本无法证明,也不用证明,但当时的教会哲学家们没有物自体的概念,因此,他们要证明的是上帝在现象界的存在,这本质上是把高维存在(不可思议,超逻辑的存在)降格成三维存在(可思议,可逻辑证明),当然必然失败。
且不说安瑟伦、阿奎那等建立起的种种论证方法,都被人文主义哲学家一一破解,不是循环论证,就是独断论,没有一个能站得住脚。即便是他们成功证明了上帝在现象界的存在,也会立即被归谬:上帝能创造一个连他自己都举不起来的石头吗?
所以,任何企图用现象界的理性逻辑来证明物自体界的超理性,超逻辑的存在的努力,都是无知的表现。而反过来,想当然的就否定超理性、超逻辑的存在,难道就不是一种无知和狂妄吗?
康德作为人文主义者的典范,表现出了最大程度的理性,即对物自体的存在,保持不可知论的观点,有没有高维存在的“神”,我们永远不知道。不可知论也许是理性主义者能触及的最大边界吧。
当然,最终康德还是认为,从社会伦理的角度,必须为“上帝”保留位置,因为,在一个失去了对高维存在保持敬畏的人类社会中,必然会导致悲剧的结果,所以,他认为,之所以要对“理性”进行批判,就是“要为知识划界,给信仰留出空间”。于是,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批驳了上帝存在的种种论证之后,在“实践理性批判”中,康德又把上帝找回来了。
最后说说“哲学”。
如果说科学是实用主义导向的话,那么,哲学可能就是最后那一小撮跟真理死磕的人所建立的学科了。
比如说:大爆炸理论,如果你面前站着三个人,分别是科学家、哲学家和神学家,你问道:大爆炸之前是什么呢?如果是有,那又是什么呢?如果是无,难道我们的宇宙是无中生有的吗?
科学家:我不关心你的问题,我关心的是这个科学理论能否解释我们周遭的一切,如果能很好地解释,我就认为它是对的,尽管它的最源头的问题我确实没想清楚,但重要的是把已知的解释清楚,不是吗?如果将来有了更好的理论,我会毫不犹豫喜新厌旧的。
哲学家:这的确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经过我的苦思冥想,我认为这个问题是个二律背反,人的理性所不能触及的问题。
神学家:不用想了,当然是有啦,有上帝,宇宙就是由上帝从空无中创造出来的嘛。
再比如:微积分数学,是建立在无穷小的极限概念上的,简单地说,就是断定无数个无穷小之和不是0,而是可以不断累加出一个大数。
如果你是个哲学家,你就会纠结于芝诺悖论,无穷小究竟意味着什么?微积分理论体系的原始建构就是独断论嘛;
但科学家根本不会这样想,牛顿和莱布尼兹几乎同时独立发明出微积分,他们就是发现,基于这个“公理”假设前提下推演出来的全新的数学体系,很好的解释了更深刻的物理现象,这就够了,为什么要去死磕前提本身对还是不对呢?
神学家这个时候会说:拿去用吧,孩子们,微积分是上帝赐给你们的玩具,让你们玩得更开心。然后还会给哲学家抛去鄙夷的一瞥: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哲学就是这样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学问。
想一想也确实,如果说现象界是科学主导的,物自体是神学主导的,那么夹缝中的哲学的生存空间在哪里呢?
其实,哲学不仅有生存空间,而且,有着广阔的生存空间。为了说明这一观点,我权且按照我个人的理解给哲学进行一个分类。
大致可以分为三类:框架哲学、科学哲学和宗教哲学。
什么是框架哲学呢?
比如康德的先验认识论哲学体系,我认为就是迄今为止最好的框架哲学,正是这一理论框架,让我们弄明白了人的认知能力的局限性,从而有了现象界和物自体的观念,明确了科学的领地是现象界,神学的领地是物自体,这样,科学和神学就可以在各自的领域和平相处交相辉映的发展了。而如果没有弄清楚这个框架,科学和神学就会不断上演你死我活的激烈冲突,而整个人类也将在傲慢与愚昧间反复摇荡,危机不断。
框架哲学帮助我们认清自己,摆正自己的位置。
什么是科学哲学呢?
经典科学是建立在实验验证的基础上的严谨理论体系。但是,随着科学的不断发展,可以验证的领域已经基本上被科学家们挖掘的差不多了。接下来,无论是宇宙学(触及无穷大),还是量子物理(触及无穷小),还是生物学(物种演进规律)等等,都已经是在人类无法经验的领域进行探索了。这个时候,就需要科学哲学作为科学的先导,在无法引入精确参数之前,先方向性、概要性的建立一个理论假设模型,以此来引导科学发展的方向。
比如,宇宙学的大爆炸理论、多重宇宙理论;量子力学引发的哥本哈根模型等数种微观理论;又比如希望统合宏观与微观的大一统理论,如M理论,弦理论(这就是为什么有人说,现代物理学家全是哲学家);再比如,讨论物种演进的进化论,和王东岳先生创立的“物演通论”。这些理论,虽然暂时都无法用实验去验证,但正是这种种理论的创建,引导着科学家们在迷雾中艰难前行。
什么是宗教哲学呢?
虽然宗教本质上是建立在“信”上,而不是“理”上的,因为,物自体本身就是超理性,超逻辑的存在,无法思想,但是,超理性,超逻辑不简单等同于“非理性、非逻辑”,超理性包含着理性,因此,宗教哲学家就不断希望把延伸至物自体领域的“理性、逻辑”部分挖掘出来,建立更加完备的宗教哲学体系,帮助信徒更加虔心修行。
比如,基督教在启蒙运动和科学大爆发过程中遭受重创,根源就是基督教哲学的高度仅仅停留在圣经故事和亚里士多德古典世界观基础上,而当神职人员拿这些理论武器在现象界与科学家们进行对垒时,当然是一败再败。因此,宗教哲学对于该宗教本身也是有着非常重要的利害关系的。佛教就极为重视宗教哲学的,历代佛学大师薪火相传不断完善发展出的大乘唯识学,就是我见过的最为精妙的宗教哲学体系。
无论是框架哲学,科学哲学还是宗教哲学,都是无法用实验的方法来验证的,那么,按照什么标准来检验某一个哲学体系是否正确呢?
哲学家们也给出了一个很有效的方法,那就是:自恰、他恰和续恰。
自恰,就是你的体系不能自相矛盾。
例如伽利略证伪亚里士多德的大球小球落地的理论。
亚里士多德提出,由于大球比小球更重(假设密度一样),因此大球更快落地。
伽利略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去比萨斜塔上做个实验来验证,而是用了归谬法,他提出,如果把一个大球和一个小球捆在一起扔下去,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一方面,小球落得慢,会耽误大球落地,所以最终落地的时间应该介于单独的大球、小球落地时间中间;但另一方面,绑在一起的两个球更重了,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应该更快落地才是啊。
他恰,就是你的体系不能与现存的尚未被证伪的体系相矛盾。
只要某一个现存的体系尚未被证伪,我们就可以暂时认为它是正确的,因此,新建立起来的体系如果与之相冲突,两者间必须被证伪一个,否则不能成立。
比如,王东岳先生的“物演通论”,是能够很好的向下兼容“进化论”的,否则,就必须在两者之间证伪一个。在“物竞天择”的进化论基础上,王东岳先生进一步发展出“递弱代偿”的万物演化规律,是一个更为宏观的进化论。
续恰,就是你的体系要能够经受以后的新的体系的检验,与之兼容。
例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提出了时间可以压缩,空间可以弯曲,这一点,牛顿的绝对时空是无法续恰的,两者必须证伪一个,结果,牛顿被证伪。相反的,康德的先验时空观却展现了很好的续恰性。
至此,我们总结了科学、哲学与神学的联系与区别,基于这个讨论,还可以对人类认知的三个层面,即“意见”,“知识”与“真理”加以总结:
“意见”,即假说,某种未经检验的理论框架。
“知识”,是经过“三恰”检验,最好还经过实验验证了的假说,续恰的次数越多,实验验证的次数越多,知识的可靠性越高。但由于方法论底层的限制,任何知识都不具有终极可靠性。因此,我们可以谨慎乐观地使用知识来改善生活,但如果哪一条曾经经久不衰的知识突然被证伪了,我们也丝毫不应感到意外。需要做的是尽快提出新的假说并加以验证。实际上,这正是科学进步的原动力。
“真理”,就是具备终极可靠性的知识。这是人类可望而不可及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担当起判定绝对真理的任务,只有神才能洞澈什么是绝对真理。对此,悲观者陷入虚无主义,乐观者保持积极追寻,并在此过程中拓展了人类的知识面。还有另外一种人,独断地宣称自己找到了真理,这是最不可取的盲目乐观主义,对于他们的高调主张,我们最应该保持警惕与批判意识。
运动与时间---对“纯粹理性批判”的再批判
讲完了我理解的科学、哲学和神学的边界与关系,现在又要聚焦于现象界来思考一些大家熟视无睹却值得深思的问题。
现象界是科学为主导的战场,有大量科学家在不懈地挖掘着现象界的一切边边角角,不断揭示现象界的规律。但是,在一些最根本的问题上,科学家们却跟普通人一样,采取了“理所当然”、“一带而过”的处理方式,这就为哲学在现象界开辟出新的战场创造了条件。
我们周遭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吗?
我们还是以一个思想体操开始:如果你眼前有一个水平极高的魔术师,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任何道具和遮掩,一下子变出一个小球,然后又瞬间把小球变没了,接着又变出来,然后又消失…,注意,这里的前提是魔术师没有道具,没办法把小球藏在某处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你会怎样来看待这个小球呢?你一定会认为,这个小球一定不是真实的,如果是真实的,怎么会消失了呢?一定是魔术师用了某种幻术虚构出来的。
那接下来我们就开始第二个思想体操:我们把一个小球放在一个斜面上,如图示:
然后松开手,观察小球,小球一定是沿着斜面向下滚动的。这个实验有什么意义呢?
先别急,让我们把思想切换进入一种极慢的慢动作状态,来模拟这个小球的运动过程。注意:这里要着重提醒,一定要把思维置入一个极慢极慢的状态最好一个刹那停一次,然后进行下一刹那,否则巨大的思维惯性会让你再次对这一神奇的现象熟视无睹。
假设它的起点是A,那么,它要离开A点,向下面的某一个A1点滑落的话,是否需要先在A点消失呢?
如果不消失,我们看到的将会是如下的场景:
但这显然是有悖于常理的。
但是,这不就意味着,小球在向下滑落的过程中,需要不断的在原始位置突然消失,在下一个临近的位置突然出现,然后再突然消失,再在下一个相邻的位置突然出现,…,那么,这个小球会比那个魔术师手里的小球更真实吗?
第三个思想体操:由生到死
假设你熟悉的一个朋友,不幸患了癌症,最后的日子是你陪着他度过的,今天早上他去世了。你眼看着他离去,感到心痛无比。这个过程每天都在世间的某个角落发生,难道有问题吗?
别急,再让我们把思想切换进入那种极慢的慢动作状态,来回溯这个过程,你可以在头脑中脑补一个极其极其缓慢的回放过程。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朋友的状态应该呈现为:活着、活着、活着…、活着,死了,死了,死了…
而且,这个从”生”到”死”的过程是一个连续发生的过程。没错吧?
现在,让我们把注意力聚焦在那个从“活着”演变成“死了”这一瞬间,由于整个演变过程是连续发生的,因此,不可能前一个状态是“活着”,下一个状态就跳跃到“死了”的状态,中间一定有一个“既死又活”的状态,否则,“活着”这个状态就没法变成“死去”的状态。这时候,细思极恐的问题来了:这个“既死又活”的状态,你能脑补出来它究竟是个什么状态吗?
逻辑告诉我们,无论你怎样定义“活着”和“死了”这两个状态,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是两个不能相容的状态,也就是说,“活着”不是“死了”,“死了”就不是“活着”,一个人的状态只能在这两个中选择其一,不可能兼而有之“既死又活”,或者“既不活也不死”。
问题出在哪里了呢?
这就引出了“运动”与“真实存在”不可兼容的悖论。
运动不用解释,所有人都能直观感知;那么,“真实存在”指的是什么呢?
可以先思考什么是“不真实”的,比如海市蜃楼是不真实的,电影是不真实的,梦境是不真实的……所有这些“不真实”有什么共性呢?就是它们都不能“始终在场”,云雾散了,电影结束了,梦醒了,它们就消失了,不在场了,因此,是“不真实的”。
那么,与之相对,“真实存在”的东西就是“始终在场”的,它们永远不会消失,例如眼前的一辆汽车,你可以挪动它的位置,甚至把它拆成零件,甚至压成粉末,但它也会以其他物质的方式“始终在场”,不会消失。这就是人们对“真实”的概念。
“物质不灭”甚至成为自然界的基本定律之一:在任何与周围隔绝的物质系统(孤立系统)中,不论发生何种变化或过程,其总质量保持不变。宇宙就是一个孤立系统,因此,宇宙内物质不灭,真实存在。这就时人类对“真实存在”的与生俱来的坚定信仰。
与“物质不灭”这一坚定信仰并列,人类还有另一个与生俱来的坚定信仰:时间是“无缝连续”的,所有的运动,都是在“无缝连续”的进行着的,回到小球滚落的案例,如果我要说小球其实是一刹那出现,下一刹那消失,交替往返的,绝大多数人会认为我是在说疯话。
再深入思考,其实“物质不灭”与“无缝连续”这两个观念在底层是通过物质“始终在场”这一观念紧紧绑定在一起的,正是由于物质“始终在场”,物质才是不灭的,同时,还是因为物质“始终在场”,物质的运动才是“无缝连续”的。
这些观念根深蒂固,与生俱来,几乎没有人会去质疑。但是,很不幸,本章开头的两个思想体操却揭示出“物质不灭”(物质真实存在)与“无缝连续”(物质可运动)是无法两全的一组矛盾。
再次回到小球滚落的案例,如果小球是“始终在场”的,同时又在沿斜面向斜下方“运动”,那么,我们看到的就应该是如下的场景:
如果所有运动的物体都是“始终在场”的,那用不了多久,你眼前的世界就会变成一团万物交织在一起的乱麻。
先不要急着否定,把思绪放慢再放慢,认真思考小球下落,小鸟飞翔、车水马龙……这一切的运动,延伸开去,会是怎样的场景。
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显然是发现了这个矛盾,他的选择是坚守“真实存在”的信仰,因此,他不得不否定“可运动性”的信仰。所以提出了他著名的论断:存在者存在,不存在者不存在。
巴门尼德深入思考了“始终在场”这个条件后发现,原来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高门槛:
1、它必须是静止不动的,原因已经在上面几个思想实验中揭示了;
2、它必须是不生不灭的,因为生灭本身就是一种运动;
3、它必须是不可分割的,因为分割就是一种变态;
符合上述三个标准,才能符合“始终在场”的标准,才可以说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但是,我们生活中见过这样的东西吗?“真实存在”原来这么苛刻,以至于我们如果较真搞懂了真实存在的标准的话,几乎连一个符合标准的事物都找不出来。
所以,巴门尼德认为存在是永恒的,是连续不可分的;存在是不动的,是真实的;而感官世界是流变的,因此是假相。
他的学生芝诺为了佐证老师的理论,设计了一系列悖论来揭示感官世界的不真实性。在这里,摘录两条:
1、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
阿基里斯(又名阿喀琉斯)是古希腊神话中善跑的英雄。在他和乌龟的竞赛中,他速度为乌龟十倍,乌龟在前面100米跑,他在后面追,但他不可能追上乌龟。因为在竞赛中,追者首先必须到达被追者的出发点,当阿喀琉斯追到100米时,乌龟已经又向前爬了10米,于是,一个新的起点产生了;阿喀琉斯必须继续追,而当他追到乌龟爬的这10米时,乌龟又已经向前爬了1米,阿喀琉斯只能再追向那个1米。就这样,乌龟会制造出无穷个起点,它总能在起点与自己之间制造出一个距离,不管这个距离有多小,但只要乌龟不停地奋力向前爬,阿喀琉斯就永远也追不上乌龟!
2、飞矢不动
设想一支飞行的箭。在每一时刻,它位于空间中的一个特定位置。由于时刻无持续时间,箭在每个时刻都没有时间而只能是静止的。鉴于整个运动期间只包含时刻,而每个时刻又只有静止的箭,所以芝诺断定,飞行的箭总是静止的,它不可能在运动。
上述结论也适用于时刻有持续时间的情况。对于这种情况,时刻将是时间的最小单元。假设箭在这样一个时刻中运动了,那么它将在这个时刻的开始和结束位于空间的不同位置。这说明时刻具有一个起点和一个终点,从而至少包含两部分。但这明显与时刻是时间的最小单元这一前提相矛盾。因此,即使时刻有持续时间,飞行的箭也不可能在运动。总之,飞矢不动。
不要轻易相信任何扬言已经解决了芝诺悖论的言论,最严肃的哲学家和科学家都承认,这些问题困扰了人类两千多年,到现在还是继续困扰中。
如果你觉得芝诺这两个还不够烧脑,那么,再看一个“车轮悖论”:
上图中A为轮轴,C代表轮胎内圈上一点,B代表外圈上一点,且ABC在同一个半径上。车轮向前滚动一圈,B点与F点重合,则BF等于轮胎外圈的周长。而由于C点始终在AB线段上,所以,当B点与F点重合时,C点与E点重合,而当外圈滚动一周时,内圈也跟着滚动一周,则CE等于内圈的周长。由于BF=CE,所以,外圈周长=内圈周长。
你可以思考一下,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为了反驳那些认为内圈是“跳着走”的说法,可以把这个问题转化一下:设想从圆心引出任一根射线,穿过小圆的a点,继续延伸将穿过大圆的a1点,对于外圈上任意一个a1点,都必然能在内圈上的找到一个a点与之一一对应,而没有重复的点,所以,外圈周长=内圈周长。
再举一个“无穷大”的例子:“偶数”只占“整数”的一半,但偶数的个数却与整数的个数相同,因为,任何一个整数乘以2,就会得出一个与之一一对应的偶数。
只要你深入思考,就会感受到“无穷大”和“无穷小”的不可思议性。
深入思考“飞矢不动”的悖论,如果要解决这一矛盾,就必然要求“某一瞬间箭头既在某一点又同时在下一点”,这是不是跟小球滚落的思想体操合流了呢?
无独有偶,古印度佛学宗师龙树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提出了大量的与芝诺悖论相似的悖论,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学习大师的《中论》。
由于“真实存在”与“可运动(变化)”是一组矛盾,巴门尼德、芝诺、龙树是坚守“存在”而否认“运动”的。但这一思想与人们的常识是如此相悖,以至于虽然哲学家、科学家们一直受到芝诺悖论的困扰,但依然不能真正接受巴门尼德和龙树的观点。
下面,就换一个角度进一步思考这个问题。
先搁置“真实存在”这个观念,我们集中思考我们熟悉的流变的世界中的运动(变化)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前面已经说过了,人类在思想深处有一个“无缝连续”的信仰,并通过这一信仰把物质“始终在场”与物质“可运动”进行关联。
但是,小球运动的思想体操揭示了,如果是“无缝连续”的运动,那用不了多久眼前的世界就会成一团浆糊。
那么,是不是“无缝连续”这个观念有问题呢?
这里,就有必要深刻挖掘一下“运动”的本质是什么?
这就需要我们回顾一下电影的发明过程了。
在电影发明之前,人类能够创造的都只是静态的画面,比如油画、照片等,从没有人设想过能创造出一个像现实生活中那样运动的场景出来,结果,一次偶然的打赌启发了发明家的灵感。
小插曲:电影的发明
1872年的一天,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一个酒店里,斯坦福与科恩发生了激烈的争执:马奔跑时蹄子是否都着地?斯坦福认为奔跑的马在跃起的瞬间四蹄是腾空的;科恩却认为,马奔跑时始终有一蹄着地。争执的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就采取了美国人惯用的方式打赌来解决。他们请来一位驯马好手来做裁决,然而,这位裁判员也难以断定谁是谁非。这很正常,因为单凭人的眼睛确实难以看清快速奔跑的马蹄是如何运动的。
裁判的好友——英国摄影师爱德华·麦布里奇(Edward Muybridge)知道了这件事后,表示可由他来试一试。他在跑道的一边安置了24架照相机,排成一行,相机镜头都对准跑道。在跑道的另一边,他打了24个木桩,每根木桩上都系上一根细绳,这些细绳横穿跑道,分别系到对面每架照相机快门上。
一切准备就绪后,麦布里奇牵来了一匹漂亮的骏马,让它从跑道一端飞奔到另一端。当跑马经过这一区域时,依次把24根引线绊断,24架照相机的快门也就依次被拉动而拍下了24张照片。麦布里奇把这些照片按先后顺序剪接起来。每相邻的两张照片动作差别很小,它们组成了一条连贯的照片带。裁判根据这组照片,终于看出马在奔跑时,总有一蹄着地,不会四蹄腾空,从而判定科恩赢了。
按理说,故事到此就应结束了,但这场打赌及其判定的奇特方法却引起了人们很大的兴趣。麦布里奇一次又一次地向人们出示那条录有奔马形象的照片带。一次,有人无意识地快速牵动那条照片带,结果眼前出现了一幕奇异的景象:各张照片中那些静止的马叠成一匹运动的马,它竟然“活”起来了!
后来,人们发现了视觉暂留(duration of vision)现象,即人眼观看时,成像于上,并由输入,感觉到物体的像。但当物体移去时,视神经对物体的印象不会立即消失,而要延续0.1秒的时间,人眼的这种性质被称为“眼睛的视觉暂留”。
人在观看时,银幕上映出的是一张一张不连续的像,每秒钟要更换24张画面。但由于的视觉暂留作用,一个画面的印象还没有消失,下一张稍微有一点差别的画面又出现了,所以看上去感觉动作是连续的。
现在回到刚才的问题,运动是如何产生的呢?其实运动是不存在的,运动是由一张又一张静态的图片连续出现而形成的运动的幻觉。
下面就是我个人在科学哲学领域的尝试性延伸了,由于无法带入精确参数,只能把方向性的假设模型建立起来,以后慢慢完善吧。
按照客观唯心主义的理论,人眼受到物自体的刺激,将光波转化为颜色和亮度,大脑根据这些素材抽象出一个三维图景,注意,这里需要把思绪放慢放慢再放慢,慢慢来梳理这个过程:如果要想让大脑中的图景运动起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象电影一样,一次只形成一个静态的“定格”,然后在这个定格完全消失之前,再生成下一个相邻的“定格”,周而复始,小球就动起来了。我们脑中的世界就流变起来了。
这就意味着,我们现象界中的一切,都是这样不断“高频刷新”而来的,佛教对这种现象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刹那生灭”。要理解这个“高频刷新”,即“刹那生灭”,佛陀所在的年代是比较难讲的,人们很难理解,但现在的人们应该不难理解,我们就以电视画面为例:
我们看到的流变的电视画面是怎样形成的呢?你以为的一块完整的屏幕,其实是由无数个非常细微的像素点阵列构成的,阵列越细密,清晰度就越高。画面的生成也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整张图就出来了,而是由控制电路分别去驱动每一个像素点,每个像素点都在不停地“高频刷新”,上一瞬是绿点,下一瞬是红点,再一瞬是蓝点,如果你只看一个像素,它就是这样在三基色之间无脑的切换,但我们拉开距离,去看整块屏所有像素点的集体变化时,运动的画面就产生了。大家如果参加过大型运动会,看到观众用色块拼出不同的标语、画面,其实就是一个慢动作,清晰度很差的大型电视直播。
理解了“高频刷新”这个概念,就可以对现象界的流变顺畅的理解了。而且,全部芝诺悖论都将迎刃而解。
回到阿基里斯追乌龟的悖论。
在“无缝连续”运行的世界模型中,“无穷小”这个超越人类理性思维界限的概念,导致在思想实验中,阿基里斯只能无穷趋近乌龟,但却永远无法追上乌龟。这与我们的经验是相悖的。
换用“高频刷新”的“间断跳动”的模型,就可以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了。
由于世界是由一帧又一帧的静态定格组成的,为了合理的安排这些连串的定格景象,我们可以把时间和空间也设计成间断的,而不是连续的,这一点,其实量子力学已经给出了先导性假设:能量不是连续态的,而是按照一份一份的最小单位“单蹦”出来的,这个最小单位就是“普朗克”,能量必须是“普朗克”的整数倍,而不能是任意数字。
那么,我们把时间也切割成由一个个“普朗克”间隔构成的,即上一帧定格图景出现与下一帧定格图景出现之间的最小时间间隔,就是一个“普朗克”时间;同样的,空间也由最小的空间间隔构成,每一个最小单元就是一个“普朗克”空间。
下面,我们只要规定,乌龟的图像刷新频率与阿基里斯的图像刷新频率是一样的,即一个“普朗克时间”刷新一次,但每一次刷新他们跃迁的距离却是不同的,阿基里斯的跃迁距离是乌龟的10倍,比如,乌龟两个相邻图像间的距离是1个“普朗克空间”单位,而阿基里斯两个相邻图像间的距离是10个“普朗克空间”单位,这样,每次刷新,阿基里斯与乌龟间的距离都在快速缩小,而且阿基里斯能很快就超过乌龟。就不存在阿基里斯永远追不上乌龟的悖论了。(对普朗克时间和普朗克空间有一个有悖于常识的规定:两个相邻的普朗克时间中间什么也没有,图像从一个时空点向下一个时空点跃迁时不消耗时间,就跟量子跃迁一样,这一假设目前还没有得到证实。因此,普朗克时间与空间还停留在理论假设阶段,有待进一步证明或证伪。但这一机制在量子力学中已经得到了反复验证,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延伸阅读量子力学中的杨氏双缝干涉实验,量子纠缠以及EPR实验等相关内容。)
其他诸如“飞矢不动”的悖论相信读者可以轻松自行解决了。
如果运动的根本机制不是“高频刷新”,你还能设想出另外的既可以让物体运动,又不会拖拽尾翼以至于不久就纠缠成一团浆糊的机制吗?如果不能,那就说明,运动的根本机制就是“高频刷新”,而人们与生俱来的“无缝连续”的观念是一种错觉!
刷新了自己的认知观念之后,你对眼前的世界会有完全不同的视角:
你眼前看到一辆运动的车,以前你会认为这再正常不过了,但现在有了对运动本质的思辨之后,你就会意识到,那辆车其实是高频率的“生成”和“消失”交替的结果,否则,车根本动不起来。
再比如,你眼前有一座大山,这个总该不是“高频刷新”出来的,但很可惜,你以为那山是不动的,但地球在运动,它能不动吗?只要运动,就必须是“高频刷新”,也就是,眼前的大山,大楼看似不动,其实也在那里一闪一闪,只不过刷新频率极高,我们没有意识到而已。
进一步的,如果否定了“无缝连续”的观念,其实也就否定了物质“始终在场”的观念,进而否定了眼前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观念。
这就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巴门尼德、龙树思想的正确性。
不管你心里有多么的不相信,也必须要承认:我们眼前的这个流变的世界是个虚幻的世界,是不真实的世界。
这个时候,就能真正深刻理解《金刚经》中,佛陀最后总结的那个著名的四句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也就是说,现象界的一切都是像泡影、露水、闪电那样“刹那生灭”的幻象而已。用现代语言来说就是,我们以为的真实世界其实是一场“高频刷新”的大型VR游戏。
你的世界观是否又被刷新了一次呢?
本来,“高频刷新”机制,以康德的思辨深度,也是能发现的,因为,毕竟是康德把世人以为的那个“本体的世界”的独断说清楚了,其实是“表象的世界”,而主观的表象,其实已经隐含了对“真实存在”的否定,同时,也给“高频刷新”机制奠定了可行的前提。但很可惜,康德构建先验哲学的初衷是为了回答休谟对自然科学根基不牢的怀疑,当他为自然科学找到了“先天操作系统”这个根之后,就没有再深入探讨现象界的机制了,而是把注意力转向了道德伦理领域,接着著述“实践理性批判”去了。
康德在先验感性论中,天才地将牛顿的客观时空转移进入了人的“先天操作系统”中主观时空,他敏锐的指出,时间与空间不仅不是后天经验的产物,恰恰是经验得以产生的前提。这一论断是开创性的。
但是,虽然康德对“空间”的表述非常准确,但对“时间”的探索却显得有些浅尝辄止,语焉不详,这也导致他错失了发现“高频刷新”机制的机会。
康德说空间是外直观的先天形式,知性根据这一表象形式的规定性安排万物。但是,他说时间是内直观的先天形式,时间的相继是运动的原因,但这里就出了问题。其实,恰恰是“高频刷新”的运动机制,伴生了流逝的感觉,被人定义为时间。
所以,康德其实没有必要进行内直观和外直观的分别,其实只有一个表象的机制:三维空间是表象的先天形式,知性接受到一组外部刺激信号后,根据先天范畴的规定性,在脑海中渲染出一帧三维立体的静态画面,紧接着在接到第二组刺激信号后,渲染出第二帧静态画面,用“高频刷新”的机制,一帧接一帧地表象,联动后就生成了运动的世界,同时,也伴生流逝的感觉,这就是时间的本质。所以,时间不是运动的原因,只是运动的副产品。
“同一性”的来源与破“法执”
下面,再引入一个悖论,进一步探索现象界的实质。
忒修斯之船:
假设忒修斯有一艘船,这艘船恰好有 365 个部分组成,这些部分可以是一个铆钉, 或者一片船板,甚至是一片帆布。总之,这艘船的构成部分,恰好是 365 片。
与此同时,忒修斯在船上放了另外 365 片的零件,每块零件都是现在这艘船相对应部分的完美复制品。换句话来说,忒修斯的船上有另外一艘船,只不过现在还处于散装的状态。
在新年一开始的第一天,忒修斯把自己的船推下了水,开始自己的航行。在第一天结束的时候,忒修斯,用船上运载的一个零件替换掉了正在航行当中的船上的一个零件。因为这种更换非常的快速,因此对于船的航行没有造成任何的影响。
第二天,忒修斯又拿船上运载的零件当中的一个替换掉了正在航行的船上的一个部分。从此以往推下去,比如说在第 185 天忒修斯用新的发动机,替换掉了正在航海的船上的发动机。
一直等到第 365 天,这次航行结束了,忒修斯的船达到了目的地。这个时候,这艘船上的每一片零件都已经被换过一次了,换句话来说,单从构成的零件部分而言,这艘船和之前下水的那艘船之间没有任何的共同之处。
与此同时,忒修斯用所有拆下来的零件,又在这艘船旁边搭建了另外一艘船。普鲁塔克问,在这个时候到底哪一艘船是原来的那艘船呢,究竟是这艘新的成功的执行了原来那艘船需要执行的航海任务的船,是原来的船?还是那一艘刚刚搭建出来,所用的零件都是下水那一天的船一模一样的船,是原来的船?还是两艘到案的船都不是之前的那一艘?如果是这样的话之前的那艘船到底去了哪里呢,它在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没有这个思想体操,人们几乎不会意识到原来有两艘、甚至三艘船都有可能是我们以为的那艘船,大多数人会认定只有一艘忒休斯的船,就是那艘先前离开海岸,最终有安全靠岸的船。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就要谈及理性的“逻辑归一”功能了。前文说过,康德把意识分为了感性、知性和理性三个层面,其中,感性与知性根据预装的操作系统的规定性,把外部物自体的刺激转换成为脑海中的大千世界,但是,如果仅仅有感性和知性,那只能是一个低级动物,它只能根据操作系统预设的“本能”应激式地进行活动,那个脑海中的世界对它来说仅仅是一个表象地世界,没有内涵和意义。
人的意识显然要高于低级动物,最显著的特征是在知性之上,还有理性,也就是对知性渲染出地表象的世界进行理解和反思的能力。
这里面最基础,同时也是最核心的功能就是赋对象以“概念”,并使概念与对象一一对应。
回到忒修斯的船的案例,人的理性会给表象出的那艘船赋予一个“忒修斯的那艘船”这个概念,我们用代号A来代表这个概念。
如果仅仅是这样,其实再正常不过,真正吊诡的是,案例中,每一天的船,都跟前一天是略有不同的。
假设第一天刚下水的船是A1,那么,理性建立的公式是A=A1;
第二天已经更换了一个零件,水里的船应该是A2了,但是,理性建立的公式依然是A=A2;
以此类推,最后一天,是A=A365。
你会发现,由于有了A这个代号,理性在不同的日子里建立起了一组“同一性”概念:
A=A1=A2=……=A365。
正是因为这一思维模式,人们通常才会认为只有一艘“忒修斯的船”。
但问题在于,显然A1,A2,……A365之间都是不等的,这个案例迫使人们把思维节奏放慢,把这个被理性偷偷划等号的过程慢动作回放,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那么,理性为什么要“偷偷地”把一系列不同的对象赋予同一个概念呢?因为,唯有如此,知性高频刷新出来的运动的世界才会有规律,有意义。
人们通常认为自己只是生活在“当下”的,随着时间的流逝,过去已经过去,未来尚未到来,我们只能把握“当下”,但殊不知,如果真的只能生活在“当下”,那人将无法成其为“人”,人将退化为低等动物。
医学上有一种罕见的脑损伤病,病人受到了某种冲击后,失去了理性能力,但完整地保留了感性和知性能力(老年痴呆症就是这个疾病的一个亚种)。这类病人的五官感受功能健全,知性渲染表象的世界的能力也健全,也就是说,他感知到的世界与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但是,他们却无法在社会中生存。
他就是一个只能生活在“当下”的人。
他无法社交,因为他看到的每一张面孔对他而言都是全新的,无论对方在他面前出现多少次;他也完全看不懂电影,因为电影中的角色每一次出现对他而言也都是全新的,他无法对他们建立“有厚度”的认知,因此,他们的个性,背景,出现的目的等都无从谈起;他无法做饭,因为他面对食材和炊具时每次都是全新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操作。
如果没有别人照股,他们只能像低等动物那样应激式地生存,也就是根据本能,饿了要吃,苦的,臭的不能吃,香的甜的可以吃;困了睡觉,醒来继续应激式生存。仅此而已。
你如果问他忒修斯地船的问题,他只能建立A365这个概念,其他的代号完全没有,因此,对他而言,那艘船的“同一性”问题根本不存在。
所以,具有理性地正常地人,其实不是生活在“当下”的,而是生活在“历史”+“当下”+“对未来适度地推断”这样一个“有厚度”的精神世界中。
正是因为万物都有历史演进,它们才会有各自的背景,从而也就有了对人们而言的意义。
所以,当你问一个理性能力正常的人忒修斯的船的问题时,他就会通过A=A1=A2=……=A365这个模式来建立一个“有厚度”的“忒修斯那艘船”的概念来。不仅是这艘船,我们对周遭的一切都是通过这个模式来建立“有厚度”的概念的。
但紧接着就有一个问题,由于A1、A2……、A365之间是不等的,理性为什么要简单划等号呢?为什么不能分别建立A1、A2、……A365这365个精确概念,并告诉自己它们只是近似,而不是“同一”的呢?
试想一下,如果理性按照这个模式来进行思维,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可能更精确了,但同时这种复杂的运算模式也将彻底摧毁我们的生活。
单独为忒修斯的船建立一组相互区别的概念是可以的,但是,要知道表象的世界中,不仅是这艘船,我们周遭的一切物体,都是刹那生灭,高频刷新而成的,没有常驻不变始终在场的物体,它们都是瞬息万变的,如果理性为了追求精确,就必须给所有这些物体都建立其一个不同的概念序列,你看到同事小李时,要首先反应这个小李是小李2,跟昨天的小李1是不同的,甚至跟上一秒的小李2.1也是不同的,陷入到这种概念的海洋之中后,虽然同样是“有厚度”的精神世界,但这个世界显然过于笨重和滞涩了。
仍然以忒修斯的船为例,生活中我们最需要建立的是A这个概念,到了第365天,A=A365,而之前的A1、A2、…..A364虽然也是有意义的,但由于已经“流逝”,给他们都单独建立“概念”并保存显然不是最优算法,而“偷偷地”把它们都跟A等同起来,忽略他们之间的不同,既保留了“有厚度”的关于某对象的概念,又简化了已经流逝的海量的次级对象,不仅不会影响人们地生活,反而会让生活更简单,更流畅。
显然,人类预装的操作系统中,理性给对象建立“概念”时,就是运用了这种“模糊归一”的模式,这样,人们时时感知的是“当下”的世界,但这个世界中的每一个对象又都通过“同一性”跟它们过往的历史关联,形成了一个“有厚度”的概念。人类才有了与低等动物不同的精神世界。
进一步,理性在给不同的对象赋予“同一性”的“厚度关联”时一定要依据某种法则的,否则,上一刹那的小狗与下一刹那的小猪关联,就会形成一个怪胎,但我们的世界有着明显的和规律性,那么,理性给对象建立“同一性”概念的法则又是什么呢?
表面上看,X1与X2之间一定要有表象的相似性,才能同时被X关联,但其实不竟然。
例如,两只同一批出厂的杯子,虽然表象一摸一样,但理性显然会给他们赋予不同的概念。而跟随了你多年的杯子,虽然今天不慎把把手摔掉了,也产生了一个很大的豁口,表象上已经完全不同了,但理性显然会把摔之前和摔之后两个次级对象进行关联,还是那只跟随你多年的杯子。
又比如,国王的爱妃有一个跟她长得一摸一样的孪生妹妹,这个孪生妹妹因为妒嫉姐姐的境遇而陷害于她,姐姐被大火严重烧伤毁容。两姐妹一起站在国王面前主张自己才是真正的爱妃,国王会怎样判定呢?显然容貌仅仅是判定的依据之一,而且不是最重要的,只要姐姐能说出一件只有她跟国王才知道的秘密,那么,国王就能轻松判定了。
哪些次级对象能被关联,哪些不能被关联,理性判定的依据是什么呢?那就是因果律。这也是人类预装操作系统中的底层规定性中最重要的法则之一。
只要能在因果链条中建立起“逻辑关系”的次级对象,就被理性“同一”化了。因此,人类的世界中,“因果律”成为基本规律之一,任何事物,都必须符合因果律,否则,它就不会被知性表象出来,也不会被理性所理解。
你看,这里再次印证了康德的“哥白尼式的认知转换”,朴素唯物主义者认为外部客观世界是合规律的,其中最重要的规律之一就是因果律,但康德认为,我们无法对外部物自体世界建立认知,我们只能对表象的世界建立认知,而知性在表象这个世界时是要尊崇操作系统预设的规定性的,因果律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因此,理性在反思表象的世界时,自然就能得出因果律法则。
上面用了大量的篇幅阐述了人们对物体“同一性”概念的建立过程和思维模式。
但是,真正重要的事情却是,“同一性”概念其实是一个虚幻的概念,它是理性根据因果律法则,“偷偷地”把并不完全“同一”的一系列A1、A2、……A365给强行“同一”后,形成了一个A的概念,而这个A的概念,在每一刹那对应的都是一个与前一刹那不同的A’,因此,A这个概念是无所指的。
这也是为什么忒修斯的船的案例中,人们被要求找出A的所指对象时,发现了自相矛盾的悖论的原因。
因此,理性对某物建立的“同一性”的X的概念,其实是一系列各自不同的X1、X2……的次级对象的“逻辑归一”,是理性在脑海中对某物历史链条的二次涌现,并且为了简化,把“逻辑归一”简化成了“真正同一”。
例如,忒修斯的船,概念序列应该是:
A1---A2---A3---A4---A5---…………………………… A365,
但被理性的“逻辑归一”算法处理后,概念序列变成了:
A-----A----A----A----A---……………….……………… A……
这样的运算虽然大大简化了精神世界中的概念数量,避免了被淹没在概念海洋中,但是,也造成了一个很严重的后果,那就是让人们产生了一个“永远在场的”“忒修斯的那艘船A”的幻觉,把本不真实存在的对象,执着为真实存在了。
实际上,对所有对象,在我们思考X时,每一刹那的X1、X2都被直接转化成了X,一直延续到当下,次级对象间的不同被理性有意识地忽略了。而由于这种“忽略”是那么的“自然”,于是,人们就建立了有物始终在场的幻觉,人们也就感觉到周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这也是朴素唯物主义生成的根本原因。
但是,无论感觉多么的真实,都不能掩盖其虚幻的本质。
其实,“同一性”这个概念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上一章已经论述过,“真实存在”与“运动”是不共的,但人们感觉自身生活在一个“真实”且“运动”的世界当中,这就是通过理性的“逻辑归一”的运算模式得以实现的。但是,这样的“同一性”,本身就意味着“变异的不变”这样一个概念,就像说“方的圆”存在一样,逻辑上是自相矛盾的。而人类操作系统中的另一个基本法则是“矛盾律”,即自相矛盾的事物一定是不存在的。
因此,以感觉中的“同一性”为依据的真实存在着的万物,其实都是自相矛盾的,是一种幻觉。
佛教哲学对于这种“同一性”基础上的“真实存在者”的虚幻性和自我矛盾性有着深刻的认识,因此,整个中观学派,把张力集中在破除“法执”,也就是说要破除有物始终在场,客观存在的幻觉,揭示表象的世界,万物都是刹那生灭、并不实存的“空性”本质。
“金刚经”中有一句脍炙人口的名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自我感与破“我执”
现在还剩下最后一个堡垒,“自我感”了。
每个人都相信,从小到大,甭管身体、思想怎么变化,总是有那么一个“我”在这个过程中是始终不变的。手中拿着一张中学的毕业照,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我的容貌、身高、健康状况甚至信仰等都已经发生了变化,但甭管我的这些外在、内在特征怎么变,我都一定能一下子就指出照片中的哪一个是“我”。这似乎是一个不言自明的常识。
但是,对于这个“我”,一旦开始深究,就会陷入无尽的泥潭。
一岁时的“我”,五岁时的“我”,三十而立的“我”,抑或已经年逾花甲的“我”,到底哪一个才能代表“我”呢?如果都不能代表,那么“我”究竟是什么呢?
论及对自我感的研究,肯定是绕不开笛卡尔的,正是他那句著名的“我思故我在”启发了众多哲学家深入研究这个问题。
我们也就从回顾笛卡尔的思想开始探讨。笛卡尔的出发点并不是研究“自我感”,而是希望找到知识确定性的基点。
首先,笛卡尔通过“梦的论证”对感性获取的知识进行了怀疑,认为这类知识是不可靠的,因为我们的感官和整个外部世界或许根本不存在。比如,我们在梦中感受到外部世界,但事实上,我们没有使用我们的感官,也许根本不存在一个外部世界在那里供我们感受。因此,感官获取的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在根本上是可疑的。
怀疑掉了感性知识,那么人类通过理性建立的数学或逻辑知识是不是确定不可怀疑的呢?应该说,通过“梦的论证”无法怀疑掉数学和逻辑的知识,因为数学和逻辑的知识不是感官感觉的外部世界的对象,我们不管是醒着还是在梦中,数学和逻辑的知识都是一样的。梦中图景指向的对象可能并不真实存在,但它必须符合数学和逻辑的原则。
须知,笛卡尔寻求的人类知识完全不可怀疑的根基不但事实上不可怀疑,而且关键还要具有不可怀疑性,即我们不能够设想对其进行怀疑。数学和逻辑的知识或许事实上不可怀疑,但它们是否具有不可怀疑性呢?对此,笛卡尔提出,也许有一个恶魔,它和上帝一样拥有强大的力量,它与上帝的不同只是它专门欺骗我们,这个恶魔把这一切观念放在我们的头脑里,或许“1+1并不等于2”,我们具有这样一种观念只是那个强大的恶魔让它这样在我们的头脑里呈现,进而我们一切数学和逻辑的知识都可能是这个恶魔作用于我们的结果。这样,数学和逻辑的知识就并非是不可怀疑的,并不具有不可怀疑性。这就是笛卡尔的“恶魔论证”。
显然,笛卡尔通过“梦的论证”和“恶魔论证”怀疑掉了人类所有通过感官和理性获得的知识,那么,笛卡尔要寻求的那个人类知识完全不可怀疑的阿基米德点到底是什么呢?笛卡尔认为,在普遍怀疑之下,仍然有一样东西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包括怀疑在内的思想本身。思想可以怀疑任何外在对象,也可能怀疑思想之内的任何对象,却不能怀疑自身,因为思想自身是思想的活动,思想通过怀疑一切来运作时,它已经作为思想存在了,对怀疑自身进行怀疑本身也是一种思想,就此而言,思想的怀疑活动并不能怀疑思想自身。
于是,笛卡尔认为自己找到了知识确定性的基点,那就是即使怀疑掉一切,也无法怀疑思考本身,因此,虽然其他一切都有可能是虚幻的,但在思考的”我”无论如何是真实存在的,所以,“我思故我在”。
但是,貌似无懈可击的论证,却有着致命的硬伤。问题出在哪里了呢?让我们把他的论证过程用慢动作回放,看看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笛卡尔认为,在普遍怀疑之下,仍然有一样东西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包括怀疑在内的思想本身。思想可以怀疑任何外在对象,也可能怀疑思想之内的任何对象,却不能怀疑自身,因为思想自身是思想的活动,思想通过怀疑一切来运作时,它已经作为思想存在了,对怀疑自身进行怀疑本身也是一种思想,就此而言,思想的怀疑活动并不能怀疑思想自身。
这一步,可以总结为:思故思在(“思”在思故“思”存在)。这是没有问题的,因为这句话本身就是同语反复。
但笛卡尔从“思”在思故“思”存在,直接推导出“我”在思故“我”存在,这一步就大有问题了。因为它隐含了两个前提,就是“我”是存在的,而且,“我”是思的主体。
但是,这两个前提都是站不住脚的。
首先,“思”的主体可以是“思”本身,并不绝对需要一个“我”作为主体。
开过自动驾驶汽车的人都会感受到,那台汽车是有“思”的,它的开车技巧甚至超过了人类,但那台车绝不会产生一个“我(是一台会思考的车)”的概念,它的思只是一种纯然的算法,受到什么样的刺激,就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而不会产生记忆,情绪和自我感。阿尔法狗也是一种纯然的算法,虽然它思考围棋的能力超过了所有围棋大师,但它同样也不会产生一个“我”的观念。事实上,绝大多数动物也没有“自我”的观念,但都具备思的能力,它们都只是纯然的根据本能对外部刺激做出应激反应,是纯然生活在“当下”的。
所以,笛卡尔非要给“思”加一个“我”作为思的主体是站不住脚的。
其次,即便确认了“我”的存在,笛卡尔却在寻找“我”的所指的过程中陷入了无尽的黑洞中。
从朴素唯物主义的视角是找不到“我”的。
我们的身体显然不是,因为生命科学已经告诉我们,人体是由细胞组成的,而细胞无时无刻不再新陈代谢,大约每7年,人体的细胞就会彻底更新一轮,是不是有点“忒休斯的船”的味道?
有人可能会进一步争辩,脑细胞一辈子都不变,应该可以代表“我”了吧。好,我们退一步,就算大脑能代表那个“常驻”的我,但如果有一天某人不幸遇到事故,损伤了半个大脑,“他”还是以前的那个“他”吗?
身体是高频刷新,相似相续的存在,里面并没有一个始终不变的“我”。
于是,笛卡尔只好诉诸灵魂,认为灵魂才是那个“我”,无论身体怎样变化,灵魂都是不变的。
但灵魂说也是站不住脚的。
由于“灵魂”是没有表象的,不可认知的,所以,既不能被证实,也不能被证伪,只能独断的认为它存在或不存在,这也是造成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争论了几百年却无结果的原因。
再退一步,即使承认了灵魂的存在,这个概念也是自相矛盾的:如果规定灵魂是自我同一性的统摄者,那么,灵魂的一个根本特征就是不变,否则,就找不到那个“我”的所依。这就带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一个不变的东西,如何与始终变化的身体和外物发生交互?如果不发生交互,那灵魂与“我”无关,因为“我”是时时感知着身体和外物的;如果发生了交互,那灵魂就不可能不变化。所以,既规定灵魂是不变的,又规定灵魂统摄身体,实质上是创造了一个“不变的变化者”的概念,这就跟外物的“变异的不变”的“同一性”同流了,犯了“方的圆”这样的自我矛盾的错误。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用了很长的篇幅,专题批判了理性心理学关于灵魂存在的主张,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延伸阅读。康德认为,“我”不是现象界的,而是属于物自体界的,可以被称为“我自体”,也就是说,人类理性虽然可以推测“我”的存在,但无法对“我”建立起任何知识。
脑神经学家达马西奥在《笛卡尔的错误:情绪、推理与大脑》一书中对此也有精彩的论述:“神经表征必须每时每刻与那些构成了自我的神经基础联系在一起。这个话题我还将在第7章和第10章进行讨论,这里仅提一点:“自我”并不是我们前文说的那个声名狼藉的、待在我们脑中感知和思考大脑形成的表象的小矮人,相反,自我是不停再造的神经生物学状态。多年来,“小矮人”的说法遭到了许多抨击,同时也使许多理论家怯于讨论自我的概念。但是,神经范畴内的自我完全不必是“小矮人”式的,(其实是高频刷新下的变异的不变的同一性机制塑造的“我”的观念)”
既然“我”是不存在的,但为什么每个人都会产生清晰的“自我感”呢?
在上一章阐述人类关于外物的“变异的不变”的“同一性”观念产生的原因时,我们已经提到,这样的设定是为了让人类能够在社会中更好的生存,如果不能通过记忆和归一将过往一系列连续定格中的同一组对象进行“同一化”处理,形成一个对某物“有厚度”的观念的化,那么,人就只能跟低等动物或AI一样生活在“当下”,只能是一种纯然的算法,根据直觉应激反应,而无法做出反思、推理、决策等高级思维,同时,也无法体会到生活的意义。
所以,这是人类一出生时被预装的操作系统的一个设定,把人与低等动物做出了根本性区分。
而这一设定如果只有关于对象的“同一性”观念,同样是无法成立的,因为,如果没有一个同样“有厚度”的“我”的观念作为所有对象的认知主体的化,同样是无法赋予这些对象以“意义”的。
假定某种自动驾驶汽车的算法已经得到了质的提升,它不再是纯然的算法,而是可以生成对外部对象的记忆,并且通过“同一性”法则对这些对象建立起了“有厚度”的观念(例如,前面的红绿灯,昨天坏了,今天又好了),但是,由于这台自动驾驶汽车的“生存任务”是正确的驾驶,因此,建立外部对象的“同一性”观念对于这一任务来说完全是对算力的浪费。因为,能记住昨天那个红绿灯坏了,对它今天在路口做出正确反应毫无价值。
因此,对于一个任务只是纯然生活在当下的“智能”而言,“思”就可以作为自身的主体,对外部刺激按照规定性做出应激式反应就足够了。
但是,人类的“生存任务”不仅仅是纯然的生活在当下,而是不仅要生活在当下,还要给自己和周遭的世界赋予“意义”,这样一来,建立对外部对象的“同一性”观念来说就至关重要了。虽然记住路口的红灯昨天坏了对于人的生存任务也无关宏旨,但是记住亲人和同事的“历史厚度”,记住自己喜欢的餐馆和酒吧的“历史厚度”,而不是每次见到他们时都跟第一次见到一样,却是非常有意义的。
要赋予这些“对象”以“意义”,就需要有一个主体来承载这些“意义”,这个时候,“思”就不能再作为自己的主体了,于是,操作系统构建出了一个逻辑主语“我”来承载,这就意味着,所有那些“历史感”的冗余的计算形成的“有厚度”的观念,都是对于“我”而言才有意义的。于是,人类在进行高等级反思、推理时,运算的公式就是如下这个基本的认知模型:
“我”---觉知---“X”
这个“我”是有深远历史延续性的同一性的观念,从出生开始就伴随我们,从未离开,“思”形成的所有的表象都是属于“我”的表象,“反思”形成的所有的观念都是“我”才赋予它们意义的。
“X”是我们感知到的对象,不仅仅是当下,同样是有历史延续性的“有厚度”的同一性观念。
有了这两个“同一性”观念,人的生活就摆脱了低等动物那种只能纯然生活在“当下”的简单模式,就可以通过记忆、反思、推理来构建有意义的生活了。
由于人一出生就被预装了具备生成这两种“同一性”观念的操作系统,因此,常驻的“我”的观念和“有厚度”的“X”的观念也就成为与生俱来的观念,久而久之,为了生活的便利,人们就把“变异的不变”的“我”和“X”的那个“变异性”选择性忽略掉了,而把那个“不变性”执着为一个常驻的“我”和常驻的“X”。
谎言重复一千次都会成为真理,更何况有常驻的“我”和“外物”的观念经过了无数次的重复,因此,如果不是经过深刻的思辨,没有人能洞穿“我”和“外物”这两个同一性的虚幻性。
这在佛教中,叫做“我执”和“法执”。
佛教恰恰是深刻的认识到了“我”和“X”的同一性都是“变异的不变”,而不是真正有一个常驻的“我”,也没有常驻的“X”,因此,“无我”,“无外境”,“人法两空”成为佛教的根本教义。
思故思在,但人类被预装的操作系统中的“思”与AI和低等动物的“思”的等级是完全不同的,除了低等动物所具有的知性生成表象的世界这一基础“思”的功能外,人类的“思”还在两端构建出两个“同一性”的观念,一端指向“常驻的我”,另一端指向“常驻的X”,附与表象的世界以“意义”。
但无论是“我”还是“X”都只是高频刷新刹那生灭机制形成的“变异的不变”这样一个虚幻不实的观念而已。
通过“我”---觉知---“X”这样一个设定,先验操作系统给人类构建了一个虚幻的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每个人都在为了那个虚幻的“我”而执着,沉迷于这个虚幻的大千世界中,无法自拔。
佛教把这种状态描述为“颠倒梦想”。只有真正看破了“我”与“X”的同一性的自我矛盾的本质,才能洞穿人生与世界的虚幻本质。
唯识学的建构---对康德哲学的有效延伸
前面,我们用了很长的篇幅,完成了对朴素唯物主义的解构,首先是揭示了“表象的世界”与“本体的世界”的区别,让唯物主义的独断性显露无疑;紧接着,用芝诺和龙树的归谬法对于现象界的本质进行了深入的考察,得出的结论是:表象的世界不具备实在性,是一个意识用高频刷新机制派生出来的虚幻的世界;而且,理性形成的常驻的“我”和“X”的两个同一性观念都是无所指的自相矛盾的观念,进一步揭示了现象界的虚幻本质。
解构的工作完成后,还需要进行对现象界的建构,以便让人们理解眼前这个表象的世界的运作机制(即便是一场梦,也需要有一个做梦的机制)。
应该说,康德的先验思想(客观唯心主义)的建构,是一个创造性的建构,他敏锐的指出,现象界是由人的理性在我们里面派生出来的,但理性不能随意派生,而是要接受外部物自体刺激和先天预装操作系统的指引。
但是,康德的这一架构还留下了许多晦涩之处,例如,先验统觉(预装的操作系统)究竟是什么?是从哪里来的?意识、身体和外部对象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引起了后世哲学界的继续探索和争论。
在这里,我却不想再继续沿着西哲的演进道路前进了,而是转向东方,从博大精深的佛教哲学体系中寻找与康德思想遥相呼应的思想体系。
为什么呢?因为康德之后西哲的演进,无法给出人们所希冀的的答案。
康德虽然通过对“理性”展开批判,揭露了过往种种形而上学的独断性,但是,作为一名哲学家,他始终对形而上学的建立是报有很大的期望的。因为,西哲所谓的形而上学分支,其使命就是希望在“人”的层面上解决“终极关怀”问题:世界的本相和终极规律是什么?人类生存的意义和目的是什么?
如果人类不想把它完全交付给宗教信仰,如果不想彻底放弃这一至高无上的理想,那么可以说,形而上学还是有其意义的。
而且,康德自己也清楚,他的学说是不完备的,因为对于形而上学家而言,哲学应该是从一个最高原则出发,按照逻辑必然性推演出的一个统一完备的理论体系,用来解释一切。但康德思想把最本源的问题都推给了不可知的“物自体”,留下了“二元论”的伤疤,这显然不能令人满意。因此,康德希望自己的学说能成为“未来形而上学的导论”,希望后辈能够超越他,找到终极密码。
而要想破解终极密码,最核心的问题就是要超越“物自体”的不可知,所以,康德以后的哲学家们,尽管思想体系多种多样,但实质上都是对“物自体”发起的一轮又一轮的冲锋。
首先是费希特,他可能是对完整体系太执迷了,为了消除“二元论”,用了个比较简单粗暴的办法:直接宣布“物自体”根本不存在。然后提出来了一个“绝对自我”的概念,强调这个“绝对自我”就是那个最高存在,并以此为原点,演绎出了一套逻辑缜密的知识学认识论系统,但是,不管他的那一套“正、反、合”的辩证法是多么的炫酷,都无法掩盖他的思想其实只是退回到了贝克莱的主观唯心主义,难怪康德自己都忍无可忍,最终发表声明不认可费希特这个自己曾经非常看好的追随者的哲学了。
贝克莱受到的诘问,费希特一样也逃不过,所以,费希特在人生后半期转向宗教哲学寻求答案就一点都不意外了。
谢林深受费希特思想的影响,但他比费希特冷静些,“物自体”并不是你让它“消失”它就消失了,这无异于掩耳盗铃。
谢林给出了全新的突围思路:强调主体贬低客体会陷入主观唯心主义,强调客体贬低主体会陷入唯物论,这两个都是独断论,都是找不到那个“最高原则”的。
谢林认为,要想找到“终极密码”,必须跳出主体和客体,在更高的维度去寻找,于是他提出了一个超脱于主客体的“绝对”的概念,这是一个超越主体和客体之外的无条件的存在,同时又是精神与物质世界的共同来源。
从“绝对”出发,针对主体精神世界,沿用费希特的知识论建立起了完整自洽的先验哲学,针对客体物质世界,谢林也建立了一套完整的自然哲学。
这个哲学体系比费希特的要全面多了,但是,对于这个“绝对”,谢林陷入了困境:1、这个“绝对”究竟是什么呢?无法说清楚;2、“绝对”必须是个无差异的同一性存在,否则就不绝对了,但是,不变的同一性存在如何派生出千变万化的主观和客观世界的呢?这是个无解的矛盾,早在亚里士多德,就有了“不动的动者”的迷思。
于是,谢林不得不借助“天启”的帮助,晚年转向神话哲学,应该说是一种必然。
读懂了费希特和谢林,其实黑格尔的思想就比较简单了,你会发现,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其实不过是对他的两位大学室友的“绝对自我”和“绝对”的进一步综合而已,并没有多少新意。
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黑格尔比费希特和谢林更傲慢,前两位在找不到终极密码之后,不约而同转向神秘主义,只有黑格尔,对批评与质疑充耳不闻,沉醉在“绝对精神”统治下的恢宏庞大的形而上学体系中,成为形而上学的集大成者。
然而,也恰恰是由于这种深度绑定,当传统形而上学被证明是一条死胡同后,后世哲学家们对形而上学展开一轮又一轮炮轰的时候,大多数炮弹自然是砸到了黑格尔的头上。
比较有意思的是叔本华,他虽然口口声声标榜自己是康德思想的真正传承者,痛批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是一派胡言,但其实他的理论跟黑格尔几乎是一样的。
他也不接受“物自体”的不可知性,给“物自体”换了个名字,叫“意志”(准确的翻译应该是“意欲”),“意志”一方面向下层层物化出现象界中诸客体,同时,“意志”又钻入主体成为主观意识来经验和反思诸客体。整个世界就像是“意志”在左右互搏,“主体”是“意志”左手中的木偶,“客体”是“意志”右手中的玩具,“主体”、“客体”都是意志在欲望冲动下的矛盾冲突而已。
其实,如果把叔本华的“意志”替换为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就会发现他们俩的思想简直是如出一辙。
黑格尔之后不久,对形而上学的批判一时间成为西哲圈里的时尚,但这其中有一位德国思想大师与众不同,他虽然也是以形而上学的批判者的姿态出场的,但他其实是真正的最后一位形而上学家。
海德格尔,完全认同谢林,黑格尔的思路,要想破解终极密码,必须跳出主体和客体层面,但前人的“跳出”都没有逃脱主观的臆测,即“人性的僭越”,是注定要失败的。在他从老师胡塞尔那里学到了“现象学还原”的绝技后,海德格尔认为他可以展开新一轮“跳出”了,因为“现象学还原”给他开了“天眼”,拥有了“上帝视角”,就可以跳出精神的桎梏,从高维来俯视主体和客体“其所以然”的本相。但是,……最后他还比较诚实,承认自己并没有什么“上帝视角”,他对本相的追寻只有一个关键进展:西方哲学史虽然始终致力于找寻终极“存在”,但他们找到的其实都只是“存在者”,真正的“存在”从来没有找到,西哲史反而成了一部对“存在”的遗忘史。
海德格尔雄心勃勃发起的最后一轮消解“物自体”的冲锋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了,“存在”在“使……存在”的同时将自身隐匿了。“物自体”最终还是不可知啊!
康德身后的哲学家们,反复尝试想突破康德的“物自体”,但最终都铩羽而归,以至于当代哲学家已经放弃了对最高理想的追求,宣告了形而上学的失败。
可以说,康德挑明的摆在人类理性面前的那两层不可逾越的天花板,让理性的两个最给力的思想武器---哲学和科学---在终极命题面前都陷入了迷思的深渊。
如果这只是学者们思想领域的学术争论,那么,对于我们普罗大众其实没有大的影响,但是,形而上学的失败意味着人类对破译“终极密码”的期望彻底落空了:世界的本相不可知,人生的意义不可知。这直接滋生了虚无主义的弥漫,昭示着西方文化的衰落与西方社会秩序的第三次崩溃。
在西方,现代与前现代的标志性区别就是到底是以“神”为中心,还是以“人”为中心。在古代,人谦卑地臣服于神,人是上帝创造的,人生的意义也是上帝决定的,中世纪的社会秩序就是基督教的秩序。古代的人虽然生活在“蒙昧”中,但绝对的虔诚给了人们宁静安详的精神家园。
自启蒙运动以来,主线就是人性不断张扬,逐渐摆脱神的束缚,最终把上帝请下神坛,把“人性”推上神圣宝座的过程。这就是自笛卡尔起,现代化的过程。
但是,当人文主义通过启蒙运动的高潮,把一切宗教都打倒为迷信,“人”终于成功取代“上帝”而成为主宰之后,却尴尬地发现,自己原来根本hold不住局面,对“终极关怀”问题的失语,导致了严重的价值危机,让现代人在表面富足光鲜的生活中,精神底层却产生了深深的漂泊无际和无家可归的苍凉感。
这也是现代性最深层次的危机,深刻影响着19世纪末期到现在的世界历史演变。要想详细了解这一进程的来龙去脉及其深刻影响,可以参阅文末的附录1:西方文化的衰落。
尼采的哲学思辨的深度虽然无法与黑格尔,海德格尔同日而语,但是,尼采具备哲学家的超级的敏感性,他是第一个深刻洞见到西方社会精神空洞化,深陷虚无主义危机的哲学家,他那句著名的“上帝已死”并不是个人狂妄的呓语,而是对西方现代社会主流精神现状的总结。
尼采在哲学史上最大的功绩是把形而上学失败导致虚无主义深渊的事实大白于天下,他大声宣布他身后的200年将是虚无主义统治的时代,哲学的使命,就是要进行虚无主义的救赎,把人类从无尽的精神黑洞中解救出来。
自尼采以降,哲学家们的重点聚焦到了虚无主义的救赎。总结概括一下,最主要的救赎路线有两条:宗教的救赎,和艺术的救赎。
第一条救赎路线的代表人物是克尔凯郭尔,由于对人类理性的有限性有了深刻的洞察,他认为在人的层面上已经不可能解决“终极关怀”的问题了,唯有在更高维度的“超理性”层面才有可能。这一点,其实康德早就有预见,他的三大批判,总结成一句话,就是"给知识划界,为信仰留出空间"。
所以,克尔凯郭尔的救赎方案是重新唤起人们对宗教的信仰。但是,正如破镜难圆,在西方启蒙运动发展到极致,在人类理性已经把基督教的神圣性彻底推导之后的精神土壤上,要想重建以基督教为核心的精神家园已经是不可能了。
克尔凯郭尔的救赎之路响应者寥寥丝毫不令人意外。
另一条救赎路线的代表人物是尼采和海德格尔,他们也深刻体察了人类理性的有限性,知道依靠理性是找不到终极答案的。但是,他们依然没有放弃在人的层面解决问题的努力,理性的路走不通,那么,就只能转而诉诸于“非理性”了,这就是艺术的救赎。他们发现,艺术家,包括画家,诗人等对世界有着超乎常人的感悟,这也许是通往真相的崎岖小路。但是,这条路显然也存在非常严重的问题,如果诉诸非理性,那么就意味着某天才艺术家即使获得真相,也无法复现,同时,谁又有资格鉴定他的洞澈感悟呢?所以,尼采对虚无主义的救赎反而成了虚无主义的表达,海德格尔找到的那个将自身隐匿的“存在”本身就是人性在深不见底的虚无主义深渊中挣扎的表征。所以,艺术的救赎受到了后世哲学家们的尖锐批判也是情理之中。
西方哲学就这样走入了迷思,在与虚无主义的抗争中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其实,形而上学的建立与虚无主义的救赎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如果形而上学无法成立,则虚无主义必然主宰,于是,跨度大约500年的西方人文主义纪元快速冲顶后开始了盛极而衰的下坡路。
虚无主义在我国尚没有明显的趋势,但是,自1840年中国传统农耕文明被摧毁后,经过短暂的混沌摸索,中国快速拥抱了工业文明,尤其是最近四十年,以火箭般的速度完成了工业化进程,在取得举世瞩目的经济成就的同时,精神底层的空洞化危机也不可避免的开始显性化。
张曙光先生尖锐指出中国的根本危机是价值危机:“对于当代世俗的中国人来说,世界是物质的,人生是感性的,生命是肉体的,根本没有神圣可言,所以对任何事情都无须敬畏,当下的名利和享乐就是一切;而善是软弱、老实和愚腐的别名,除非善也成为追名逐利的资本,只有利才是真实的。于是,价值被理解为利益、价值观被归结为利益观,核心价值也成了核心利益”。因此,对虚无主义的救赎就已经不仅仅是西方社会的核心命题,而是全球各国都必须面对的严肃命题了。
那么,究竟该如何救赎,给人类找到可以恒久栖息的精神家园呢?
这里,我已经不想继续沿着西哲的演进道路前进了,但西哲在虚无主义的救赎中的种种努力的经验和教训还是有借鉴价值的。
西哲对形而上学的彻底放弃,事实上已经证明,对虚无主义的救赎,在人的层面是无法完成的,所以,克尔凯郭尔是对的,只有“超理性”层面的宗教救赎才是出路,但克尔凯郭尔为什么失败了呢?
除了前文已经提及的原因,纠其根本,在于现代社会与古代社会最核心的区别是民智开化了,理性已经在启蒙运动中被彻底激发,要求人们像古代那样简单的越过理性,径直虔诚皈依已经不现实,这就对宗教哲学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宗教哲学必须建立起一个能经受理性拷问的完整自洽的哲学体系,虽然无法将理性直接送入超理性的彼岸,但是,这部思想的天梯必须结构严整并直耸云间,触角直达理性所能触及的最大边缘,只是把最尽头的向彼岸的最后一跃用超验的宗教教义来完成,以这样的标准来考量,大多数以文学故事为内核的宗教自然就无法构筑自己的权威性了。
古代宗教可以要求人们“因信称义”,但现代,在“因信称义”之前,还必须先做到“让理性彻底臣服”,就像当年玄奘法师在那烂陀寺雄辩诸外道,令四方彻底折服一样。
在西方找不到答案,就让我们把目光调转到东方,从博大精深的佛教教义中来寻找那终极答案吧。
首先要做的当然是考察佛教哲学是否能“让理性彻底臣服”。
大乘佛教分为两个主线,中观与唯识。
中观般若哲学的关注点是现象界,但佛教对现象界的关注点与西哲和科学的关注点完全不同。佛教以“缘起法”来总括现象界的一切,即现象界的根本规律是因果律,但这个因果律的内容究竟是牛顿定律,还是相对论,亦或是量子力学,佛教是不关心的,因为佛教的关注焦点是现象界虚幻的本质,即“缘起性空”。龙树大师挥舞着他那无比锋利的归谬的大刀,把现象界的一切都砍得七零八落,片甲不留,彻底揭示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本质,这一点前文已经详细叙述,在此不再赘述。
张志伟教授在“存在之'无'与缘起性空---海德格尔思想与佛教的'共鸣'”一文中,将海德格尔的将自身隐匿的“存在”与佛教的“性空”做对标,其实是对佛教的误读。因为佛教根本没有打算在现象界找到虚无主义的救赎方案,恰恰相反,中观哲学的核心任务就是彻底揭示现象界的虚无本质---一切都是虚幻假有。
因为,按照佛教教义,终极答案肯定不在现象界,而是在物自体界,换成佛教的术语,就是解脱之道不在此岸,而在彼岸。
龙树的大刀虽然锋利无比,现象界的一切在他面前都不得不暴露出虚幻的本质,但有一点,是龙树不能“空”的,那就是笛卡尔沉思中所找到的那个不可怀疑的阿基米德点---“思故思在”---是龙树无论如何无法“空”掉的,因为无论现象界是一场梦,还是VR游戏,它都不能凭空出现,必须有一个产生它的机制。(这里需要再次强调,笛卡尔从“‘思’故思在”向前越界一步所推导出的“‘我’思故我在”是错误的,“我”只是“思”构建出来的一个逻辑主语,是一个虚幻的同一性观念)
这个“思”究竟是什么呢?亦或现象界的生成机制究竟是什么呢?龙树把这个问题悬置了,因为这已经超越了可经验的现象界,是物自体界的命题,超出了中观学锁定的问题域。
解答这个问题是唯识学的使命。
于是,唯识学一上来就面临着如何突破“物自体” 天花板的问题了,与谢林、海德格尔一样,无著大师也知道要想破解这个终极密码,必须跳出主体和客体,在更高的维度去寻找,于是,在弥勒菩萨的开示下,无著大师给出了佛教对“物自体”的解释版本,那就是以“阿赖耶识”为根本识的八识系统,而现象界的生成机制就是八识系统的“种子熏习与现行”。
为了能讲清楚唯识学的要义,有必要先简要介绍一下唯识学的体系要件。由于唯识学思想精深浩瀚,限于篇幅,本文不会对唯识思想做出全面细致的介绍,我的出发点是从唯识学如何向下兼容康德思想这个角度进行大胆的尝试,对唯识思想的核心要件进行简要的阐述,为了加深理解,很多地方借用了现代的计算机领域的概念进行类比。
唯识学的建构跳出了心物二元的争论,提出了“唯识无境”的核心观点,通俗的讲,就是所谓的心(精神)、身(身体)、境(外物)都不是真实存在的,都是由“识”派生出来的幻觉。
需要注意的是,唯识学强调的“识”,不是我们平常理解的“意识”,而是一个包含意识在内的更为宏大的八识体系。
唯识家们认为意识之外还有更深层次的“识”,因为意识可以断灭的,例如昏厥,无梦睡眠等,如果只有意识的话,昏厥后的人如何能接续以前的记忆呢?
于是,唯识学提出根本识是阿赖耶识,关于她的属性等会儿详细展开。阿赖耶识向下派生出末那识,这个末那识的作用就是“恒审思量”,执着阿赖耶识为“我”,也就是说,末那识就是“我执”这个关于“我”的同一性观念的来源;末那识向下派生出前六识,即意识和眼耳鼻舌身五种感性识。
这样的一个八识是如何构建包含心、身、境在内的大千世界的呢?我们就从阿赖耶识的特性说起。
阿赖耶识有三大功能:
首先,她也叫“藏识”,就是一个巨大的“种子”库,就是某个人无始以来不断轮回过程中全部的记忆和经历,都以“种子”的形式存放在阿赖耶识中,所以,你也可以把阿赖耶识理解为一个巨大的云盘,里面存放了各种各样的“生存剧本”,有喜剧、有悲剧、有肥皂剧,也有奇幻剧……
其次,通过改变种子的状态,阿赖耶识能摄持你人生剧目的上演。
所有种子分两种状态,一种是“存储态”,一种是“激活态”。处于“存储态”的种子是沉睡的,不发生作用的,而“激活态”的种子则激发了正在上演的“剧本”。一段时间内只能有一个“剧本”处于激活状态。你现在活着,就是在上演这一世你的“大片”。
举个例子,比如你这一生的剧目被确定是在人道,那么阿赖耶识就要进行两个操作,一是给前六识安装人道的先验操作系统,让你一出生就已经具备了人的感知能力和思考能力;同时,将你在这一世的五蕴身的种子和你要生活其中的器世间的种子从云盘调入内存,使这些种子进入“激活态”,准备上演属于你这一世的“大片”。
阿赖耶识和末那识属于物自体界,而前六识则是物自体与现象界的结合部。这样,整个八识系统的运转就能很好地向下兼容康德思想了。
前面已经介绍过了,康德将人的心智分为了感性、知性和理性三个层次,感性对应前五识,是接受器世间种子的刺激,并将剧本信号传输给知性。
知性是意识的基础层次,它的功能是按照先验操作系统的规定性解读前五识传回的剧本信号,并在脑海中派生出栩栩如生的大千世界来。知性是一个被动的“执行”导演,渲染大片的能力很强,但它绝不能随意渲染,只能根据拿到的剧本,根据操作系统的规定进行演绎,这就是那个“表象的世界”。
理性是意识的高级层次,只有人道众生才有理性功能,它是服务于末那识,帮助末那识以主体的第一人称的角度,即“我”的角度来观看知性上演的“大片”。这个“观看”可不是我们坐在电影院里观看的形式,要知道,知性上演的是一幕三维、立体、全息的沉浸式“大片”,这个“大片”只为一个观众上演,就是“我”,我不仅仅是在观看,还沉浸式的参与其中,这个过程中理性的反思、记忆、推理等功能将发挥主导作用,不断与大片中的其他人(与你有共业,感知到相同器世间的有情)和器世间发生交互,所以这个剧目类比成大型VR游戏更为精确一些。
虽然“我”是参与剧目当中的,但由于剧本和操作系统在你一出生时就已经提前规定好了,所以,你这一生的寿命、成就、大的人生节点等重要情节其实已经注定了,看似有自由意志的“我”其实不过是沿着剧本的指引不断前行而已。那么,你能提前知道今生的运势吗?不能!因为,阿赖耶识在激活器世间种子的时候,是按照剧情一点一点激活,这些种子把剧本信息一点一点传送给感性,感性在加工后传送给知性,所以,知性只能知道“当下”这一时点的剧情并演绎,并不能提前知道整个剧本,整个剧目就是以这样边传送剧本便上演的模式推进。
但是,“我”的自由意志难道毫无意义吗?当然不是,而且意义重大。
“我”在参与这场剧目时,要不断有思考与行动,所有这些,就生成了新的“种子”熏回阿赖耶识储藏起来,佛教称之为“造业”。
这里要先简要介绍一下佛教中“业报轮回”的概念。
你行善,就会积累善种子,反之亦然。所有这些种子一定会得到果报,就是俗话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业报轮回的第一个法则;第二个法则是“异熟”,什么意思呢,就是你的善种子不会立即带来善报,而是要储藏一段时间后,才能发挥作用,一般来说,会在下一世得到果报。
那什么是“业”,什么是“报”呢?
回到前面的“我”沉浸式参与到人生大片中的情境,知性派生出来的你周遭的境遇就是“报”,比如,某人突然扇了你一耳光,这就是你的“报”,是前世你做的某一个“恶业”在发挥作用;而你对这一遭遇的反应,将会给你带来不同的“业”,比如,你立即回扇了他一耳光,那你就又造了新的“恶业”,你离他而去,这就是“无记”的“业”,如果你不但没有回击他,反而开导他,让他放下嗔念,你就造了新的“善业”。
你前世造的业会在这一世渐次显现果报,而“善恶”种子一旦兑现果报就会失去了“善恶”极性,变成“无记”种子。而你今世造的业将不断回写入阿赖耶识,增加新的“善恶”种子。
这样,随着你这一世“大片”的上演,过往积攒的“善恶”种子不断兑现而变为“无记”,而你在剧中不断新造业生成的“善恶”种子又不断回写入阿赖耶识种子库中,你的“业力方程式”的读数就这样每一刹那都在不停的改写。
有读者质疑善恶业报说,理由是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没有公认的标准,其实这个反驳很可笑,善与恶的标准不是人界层面能决定的,而是物自体界的业力方程式来判定的,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人在做,天在看”,善恶之判,与你何干?
而业力方程式的读数又是决定你下一世轮回的关键,这就涉及到了阿赖耶识的第三个功能:决定轮回。
种子库中所有的“善”种子和所有的“恶”种子都被纳入“业力方程式”进行实时监控,随着过去“善恶”种子的兑现失去极性,新的“善恶”种子的不断熏回,“业力方程式”的读数也在不断地改变,在你这一生“大片”剧终的那一刻,阿赖耶识就会根据你“业力方程式”的读数来决定你下一世轮回的剧本。
比如,你前一世积攒了很多善种子,临终时“业力方程式”读数很好,于是被判定今生上演人间喜剧,乐享福报,但你在今世为富不仁,又做了大量的“恶业”,结果今生临终时“业力方程式”的读数已经很糟糕了,于是,下一世你将被判定进入“地狱道”,受尽折磨。
佛教总结为: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预知后世果,今生做者事。
唯识学以八识体系为核心,以业报轮回为线索,整个生存大戏就轮转起来了。
假定这一刹那你的这一世剧本终结,此刻“业力方程式”读数为“大恶”,于是阿赖耶识判定下一世你进入地狱道,紧接着,阿赖耶识就把你的前六识的操作系统从人道更新为鬼道操作系统,同时,将下一世你的五蕴身和器世间的种子激活,让你的知性开始上演下一世的“悲惨大片”,而随着下一世剧目的终结,恶种子被大量兑现失去极性,你的“业力方程式”的读数又变为“善”,于是,下一世轮转为人道“大片”。无数友情就是这样在三界六道中永无止境的不断变换着剧本,上演着不同的剧目。
这里插一句,很多人上来就认为轮回说是迷信,其实这种态度不可取。量子力学中有一个多重宇宙的假说,为了消解概率波坍缩的不确定性,薛定谔的那只猫其实并不是处于既死又活的叠加态,而是在你打开盒盖那一刹那,宇宙分裂成了两个平行宇宙,一个宇宙中猫是活的,另一个宇宙中猫是死的。推而广之,在你每一次做决断的那一刹那,包含着你的宇宙就分裂一次,这样不断分裂下去,会有无数个你生活在无数个平行宇宙中,而你的无数种人生剧目就在这无数个平行宇宙中上演。因为这一假说是科学假说,很多人就自发倾向于认同,但本质上,这个假说跟轮回说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是轮回说的无数种人生剧目是串联进行的,而平行宇宙中是并联进行的。但这两个假说都已经超越了可实验验证的范围,为什么要厚此薄彼呢?因此,如果你是佛教徒,就应该虔诚笃信教义,如果你不是佛教徒,也应该秉持“不可知,有待证伪”的中立态度来对待,而不是独断地否定。
介绍完唯识学的核心框架,就可以进一步阐述唯识三性论了,这是唯识学对世界的根本解释。三性论,即遍计所执性,依他起性和圆诚实性。
遍计所执性说的是八识派生出的现象界的属性,我们感知到的现象界的一切,包括“我”自己的身、心,都是被“遍计”过了的幻像,这一点完全继承了中观学的要义。而八识系统的“种子熏习与现行”这个过程的属性就是“依他起性”,这已经是物自体界,我们无法感知,但这是现象界幻像的根本生成机制。其实,无论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还是海德格尔的“存在”,都只是唯识学“依他起性”的对标物,即在物自体界找到现象界的根本原因,只不过生成机制的表述不同,我个人认为唯识学的种子熏习与现行说更自洽。
如果到这里就结束了,那只能说唯识学与海德格尔学说不相上下,但是,唯识学对世界本相的认知与西哲有着本质的差异,那就是“圆诚实性”,虽然阿赖耶识的种子熏习与现行是现象界的原因,但是,阿赖耶识的这一能动性并不是其本质属性,而是本质属性被某种错误蒙蔽了之后的副产品。
阿赖耶识的本质是什么呢?是“圆诚实性”,在佛教中,还有很多名次与之等同,如“如来臧”,“清净依他起”,“真如”,“佛性”等,她们都在试图说明一件事,即世界的本相是一种无条件的清净自在的永恒存在,这就是彼岸的终极答案。对于这个终极存在,佛教并没有去尝试描述其样貌,而是强调当你站在理性之巅,向着超理性勇敢地纵身一跃之后,也即当你通过“般若波罗蜜”(智慧度彼岸),刹那间证悟了涅槃境界之后,自然就能明了。因为,这已经是离言境界,理性所无法用语言描述和理解的境界。
人人都有佛性,但是为什么绝大多数凡夫却只能在现象界的虚幻中轮回呢?那就是因为“无明”驱使染污种子包裹住了阿赖耶识,使得“清净自在”的佛性隐匿了,而此时依他起性夺走了方向盘,开始了种子熏习与现行的轮回苦旅。
为了能更好地说明三性论,我勉强举一个不太恰当的例子。
好比你坐在电影院中,屏幕上播放的种种剧目就是“遍计所执”的现象界,而放映机就是“依他起”的八识系统,那块屏幕就是“圆诚实性”的根本存在。只要剧目在上演,你就永远意识不到屏幕本身的存在,因为,你的注意力全都被虚幻的电影画面所占据了,这就是“颠倒梦想”。我们的轮回剧目在不停地上演,而且是比电影更逼真的全息VR式的沉浸式体验,痴迷其中的众生自然无法体悟“圆诚实性”的存在了。
延伸这个比喻,看一下唯识学与海德格尔思想的区别。海德格尔也认识到了那块“屏幕”才是真正的存在,但是,他认为是屏幕驱动了影片的内容,并在“使电影内容存在”的同时将自身隐匿了。唯识学的观点与之不同,“屏幕”的确是那个真正的存在,但她不是生成电影内容的原因,她是清净自在的,与现象界的颠倒梦想无关。同时,她也没有将自身隐匿,她就是那样“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地存在,是凡夫被电影虚幻的内容吸引而遗忘了存在。因此,要证悟终极存在,关键不在于到处去找寻,而是要努力止息幻像。
很多初学佛教的人,甚至很多佛教论师都在讨论中观与唯识的“空有之争”,有时候甚至吵得不可开交,这完全是没有搞清楚中观学与唯识学的问题域所致。现在我们可以理解了,唯识思想不仅与中观思想毫无冲突,反而是中观思想的一脉相承和延伸发展。
这样一个恢弘的宗教哲学体系,会给我们的人生实践带来哪些启示呢?
佛教义理的深刻
佛教有著名的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用来诠释佛教思想的内核。我们可以通过对佛教三法印的理解和诠释来得到佛教智慧的启发。
先看“诸行无常”。
表面上这一条是个常识,普通老百姓也知道这个世界上变化是常态,没有能持久不朽的事物存在。那么,佛教为什么要把一个简单常识作为思想内核之一呢?
那是因为,普通人理解的“诸行无常”,与佛教理解的“诸行无常”完全是两回事,背后折射出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世界观。
普通人理解的事物都在流变,万物不能不朽是建立在“有物始终在场”的前提条件下的,例如,眼前一辆车,它是真实存在的,之所以说它“无常”,是因为它无法永远保持现在的形态,时间久了,车会变形,会损坏。但,形成车的物质是永远在场的,只是存在的形态“无常”而已。这就是普通人的朴素唯物主义世界观。
而佛教强调的“诸行无常”,是“无物始终在场”,没有真实存在的事物。眼前的车是刹那生灭的,由知性在脑海中渲染出来的表象,而且,关于这辆车的“同一性”的观念也只是理性逻辑归一生成的虚幻的观念而已。
佛教看到了大千世界的本质,是“缘起”的,“我”和“X”都只是众缘合和的基础上,由“识”派生出来的,这个世界的本质是“空性”的。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由此会带来下一原则的根本分歧:
“诸法无我”
普通人认为有一个常驻的“我”,外物也是常驻的,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是常驻的,这就是“我”的同一性和“X”的同一性观念。
但是,本文通过深刻刨析,已经揭示了“我”和“X”的同一性都是无所指的,自相矛盾的幻觉。
因此,与常人不同,佛教主张“无我”、“无法”。
“涅槃寂静”则诠释了不同的人生观。
普通人由于执着“有我”、“有法”,无法看透这个世界是“缘起”的,是“空性”的,是不真实存在的,因此,就会陷入为了“我”而不断争名夺利,而这个过程中不断造业,而且往往造的都是恶业,使得自己的“业力方程式”读数越来越差,不断在“悲剧”中轮回。
而看破世界运行的机制,看透“空性”本质,认识到“无我”之后,我们就会从两个层面改变,从而改写自己的命运。
首先是浅层面的改变,由于“无我”,所以,生活中就可以更加淡泊名利,这样就减少了造恶业的机会,同时,积极行善,此消彼长,自己“业力方程式”的读数就会不断好转,后面的轮回之旅中上演“喜剧”的概率就会增加。
但是,即使不断上演“喜剧”,也无法跳脱轮回,善报结束后,一不留意就会滑向恶道,因此,轮回的本质是“苦”。
所以,要有深层次的改变。那就是潜心修行,打断因果轮回的链条,种子不再被“激活”,甚至最终把阿赖耶识都“空”掉,这样就证悟了实相,涅槃寂静。